朱自清·清華園·荷塘月色(2 / 3)

朱自清的散文風格在審美取向上趨於兩極化,一極是雍容典雅、華美綺麗,如《漿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綠》等,以濃鬱的景語爭勝;另一極則是質樸憨實、古樸淡拙,如《背影》、《給亡婦》,以及《春暉的一月》等,憑誠懇的情語稱奇。

《背影》是作者的標誌性作品,與《荷塘月色》一起,被公認為是中國現代散文的經典名篇。

關於寫作本篇的背景,作者自己說:“我寫《背影》就因為文中所引的父親的來信裏那句話。(筆者注:即指文末所提‘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當時讀了父親的信,真的淚如泉湧。我父親待我的許多好處,特別是《背影》裏所敘的那一回,想起來跟在眼前一般無二。我這篇文隻寫實,似乎說不到意境上去。”

《背影》的意境全在素樸、直白、散淡、真摯,它不經意,不虛浮,不雕飾,不渲染。開篇即點題:“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作者沒有描摹一筆父親的正麵形象,而緊扣“背影”。作者自己為父親的“背影”感動落淚,也令讀者不禁掩卷唏噓。讀後的感覺恰如葉聖陶所說:“至於父親的麵貌,全篇中一個字沒有提,似乎連表情也沒有怎麼描寫,咱們讀了並不感覺缺少什麼。”

說到“背影”,全篇也隻有四處提及,兩處是虛筆,寫記憶裏的“靜影”,兩處是實筆,寫現實中的“動影”。“虛”從“實”中來,“動”在“靜”中留。兩虛在文的開頭和結尾,遙相呼應。虛、實、動、靜對照成趣,相諧相襯,具有獨特的審美感覺。

散文中描繪的情景非常簡單,完全是平鋪直敘地回憶“那年冬天,祖母死了”,作者從北京到徐州,和父親一起回揚州“奔喪”。父親“借錢”辦完喪事,又要去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到北京念書”,父子倆在“浦口”車站分別。這時,父親的“背影”出現了。動情在於作者在實寫背影之前,先做了鋪墊。

父子情無疑是人間至情,但這種情在每日相對時往往被消解,正像文中寫到的,這種消解常來源於“子”的“太聰明”。及至你看到或日後再回憶起“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時,你便會“在晶瑩的淚光中”感到,世界上最偉大的父愛竟體現在父親那麼樸素的“背影”上。

讀罷文章最後一句“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讀者已與作者一樣,感同身受一下父親對你的愛,不會無語凝噎嗎?

朱自清曾在《山野綴拾》一文中說:作家應“於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於平常身曆之境,也含有驚異之感”。他就在“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的心緒下,於“日日走過的荷塘”,獲得了“荷塘月色”激發出來的“驚異之感”。也使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在每每閱讀這篇廣為傳誦的美文時,便不禁沉醉在充滿詩情畫意的“無邊的荷香月色”裏。

這篇文章的寫法像極了古代文人畫的皴法,文章開頭,作者便由一時心境的不寧靜而“忽然想起”滿月下的荷塘,“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來鋪下第一筆淡墨。緊接著又皴出荷塘四周的輪廓,以及一個人靜思獨處的妙處。“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接下來,便層層寫意,烘托渲染出荷葉、荷花的形(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一粒粒的明珠”,“碧天裏的星星”,“剛出浴的美人”)、色(“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寫白花”,)、味(“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然後,又在這綽約的“風致”裏,塗抹上“如流水一般”的月色,終於使月色下的荷塘在光與影和諧的旋律裏,奏出了“梵婀玲上”的名曲。

可到此時,畫的意境並未全出。因為畫的基調是透過畫者的心境來表現的,他的心裏不寧靜,“荷塘的四周”也就有了樹的陰陰暗影,顯出幾分憂鬱。但作者馬上讓“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打破了這寂靜。

烘托出畫的意境以後,作者筆鋒一轉,一下子勾扯出鄉愁的曆史記憶,想那江南故鄉六朝時盛極一時的“采蓮”,該是怎樣“一個熱鬧的季節”,“一個風流的季節”。作者總是這樣極其自然地融情入景。景由情而入,情又由景複出。

文章結尾也頗有深意,作者默默吟詠著梁元帝的《采蓮賦》和《西洲曲》,心裏“惦著江南”,卻不覺已到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熟睡好久了”。弦外之音仿佛是說,由“荷塘月色”下返回現實,一切便又都不寧靜起來。換言之,“荷塘月色”也隻是寄托著對失意現實的暫時忘卻。

朱自清在《詩與感覺》文中認為,“花和光固然有詩,花和光以外還有詩”,“山水田園固然有詩,……僅一些顏色,一些聲音,一些味覺,一些觸覺,也都可以有詩”。詩要是有感覺,便不能是靜止的,而應是鮮活的,是動的。他曾在《歐遊雜記》中說:“若能將靜態的變為動的,那當然更樂意。”“荷塘月色”下一切的光、影、色,都是在動靜、虛實、濃淡、疏密的相生相襯中,多層次立體展現出來的。一股濃鬱詩的氤氳自始至終彌漫在字裏行間,帶給讀者視聽的審美享受。

在敘述語言上,作者追求“新而不失自然”的描寫技巧。為烘托審美客氣的形象感,他尤其愛使用疊詞疊字,這在《荷塘月色》裏簡直不勝枚舉,像“田田”、“層層”、“曲曲折折”、“翁蓊鬱鬱”、“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等等。他更善於在藝術的聯想裏運用新奇的比喻與擬人的連動比擬,像把出水的荷葉比為“亭亭的舞女的裙”;把打著朵兒的荷苞連著比為“明珠”、“星星”和“剛出浴的美人”;甚至把縷縷的荷香比為“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無疑拓展了文學的想象視聽。

《女人》的開篇很別致,大概是作者覺得上來就切入主題直接談論女人,會顯得突兀,也不知一下子從何說起。他由介紹白水,一個“老實”而“有趣”,“能在談天的時候,滔滔不絕地發出長篇大論”的朋友作“小引”,委婉、自然地開啟話題。

全篇初始給讀者的感覺似乎是白水又在“滔滔不絕”地發表關於女人的高論,但隨著那儒雅而蘊滿情趣的文字逐層剝展,讀者便會在不經意間發覺這個直率真誠的“老實”人,原就是作者自己。從這裏也可見出作者領悟散文寫作意趣妙態之深。

小引轉入正題以後,就不再遊離,而是直接表述“我所追尋”、“我所發現”的女人是什麼樣的,那就是作為一種“奇跡”存在的“藝術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溫柔的空氣;使人如聽著簫管的悠揚,如嗅著玫瑰花的芬芳,如躺著在天鵝絨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蜜,如煙的輕,籠罩著我們。”

作者以詩意的筆觸,細膩勾描出女人的藝術美質所具有的獨特靈性,如他這樣描繪女人的眼睛:“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那雙鴿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說話。在惺忪微倦的時候,尤其可喜,因為正像一對睡了的褐色小鴿子。”

“鑒賞”女人的妙處,在於“切不可使她知道”,因為藝術的“鑒賞”是秘密的。但藝術的女人,“我所說的隻是處女”。在作者的視野裏,處女即聖女。這倒符合曹雪芹的女兒觀,世上隻有“女兒”,也就是處女,是“清爽可人”的,是可以作為“藝術”來“鑒賞”的。“少婦,中年婦人,那些老太太們,為她們的年歲所侵蝕,已上了凋零與枯萎的路途,在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

作者最後又透露出一層意思,除了“秘密”鑒賞單獨的女人,“女人的聚會”,“有時也有一種溫柔的空氣。”但在這“籠統的空氣”裏“禮拜”女人,隻能是“遠觀而鑒賞”的。實際上,在作者眼裏,“藝術的女人”的“奇跡”隻發生在“藝術的處女”的身上。

從藝術鑒賞的角度表露對女人的一種膜拜,是把女人視為男權玩偶的中國傳統文化所缺乏的。作者在這篇散文裏如此“鑒賞”“藝術的女人”,也算是以美文的方式向傳統觀念挑戰了。

《我所見的葉聖陶先生》是一篇極其素樸平實的寫人敘事之作,而它卻完全應了王國維《人間詞話》裏的一段話:“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我所見的葉聖陶先生”“是怎樣一個人?”“他的年紀並不老,隻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他雖“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卻並不喜歡孤獨,他似乎總是那麼有味地聽著”。甚至,“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

“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閱曆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大的是非麵前,他是決不吝惜動怒色的。所以,他居然讚成了“我”關於學潮的“一個笨而無聊”的“強硬”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