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這就讓人感到格外可親。除此,作者還用不少筆墨,寫到葉聖陶的天真,他竟像小孩子一樣,是個“離不開家的人”。他處世淡泊,“我”弄丟了他的稿子,他隻是“略露惋惜的顏色”,“由他去末哉1郵寄文稿,“照例用平信寄”。但對待寫作,卻是那麼的勤奮,不苟一絲。
這就是作者白描的葉聖陶的風貌了,但就這樣一個人,在大環境的改變下,三年時光,他的心境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會了吹笛”,“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他不會抽什麼“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作者仿佛是借寫葉聖陶的心態方式在說明,文人身處濁世,有苦悶,有彷徨,卻不能喪失掉自我的精神操守,要像屈原那樣,“蘇世獨立,橫而不流”。這當然是本文的潛台詞。
《給亡婦》是篇真摯感人的悼念亡妻武鍾謙的書信體散文,它追述了亡妻無私的母愛和夫妻至情,在刻骨銘心的記憶裏,也深埋下一份歉疚和悔恨。他與妻子在結婚的十二年裏,相濡以沫,感情篤深,共生育了六個子女。他曾在一首悼亡詩裏寫下這樣的詩句:“相從十餘載,耿耿一心存”。
亡妻無疑是活到現代還依然保有中國傳統賢妻良母甚至“三從四德”意味的典範,孩子和丈夫就平分了她的世界,以至“我”“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七八年的時間,連續“喂乳”了四個孩子。“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對孩子,“隻拚命的愛去”,對丈夫,“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
中國的傳統婦女就是為丈夫和孩子活著,單單不為自己活。有多少像亡婦一樣“自小嬌生慣養”的女子,一旦做起主婦,照例是“什麼都得幹一兩手”,做飯,洗衣服,還要不停地“坐月子”。遇到兵荒或逃難,往往“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身心俱疲,不堪重累,病疾而終時,換來男人一句“我如何對得起你1像這樣至情至性至愛的好男人,在中國也屬鳳毛麟角了。
我們常說的夫妻之間的心心相印,其實在男權社會下,還是帶有極強的單項性。比如文中說,“不過我也隻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隻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試想,從古至今,男人對女人照著這段話反過來做的能有幾人?!除了肉體,男人能把信任給女人,似乎就是對女人價值的最大認可了。而女人給予男人的,除了她們的青春、肉體以外,更是她們整個的同情、精神和生命。
與其說作者是在檢討自己,毋寧說他是在解剖整個具有封建男權思想的中國男人,這使得本文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了男人“悔過書”的性質。其實,把文中的“我”換成中國男人,就足以讀出傳統中國婦女的大悲哀:“我脾氣不大好,遷怒的事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這是多麼恪守婦道的女人啊!
作者的解剖不可謂不精微,仔細分析,從中亦可看出男人和女人生理和心理上的差異:男人“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侍侯病的人。”“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女人往往對男人和孩子奉獻的是純潔無私和至死不渝的愛,男人卻為女人活得獨獨沒有自己,溫存賢惠,苦而無怨,心安理得。對比來看,女人是那麼的博大、無私、任勞任怨,生命力頑強;男人卻常常自私、狹隘、自怨自艾,生命感脆弱。
最後一句“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真該成為對所有做母親和妻子的女人的祈禱,祝福她們在睡夢裏不再操心丈夫和孩子,在生活中真的活出自己來。麵對女人,中國男人不知是否都有像朱先生一般懺悔的心?
傳統中國人的鄉土情結很重,習慣將原籍稱為故鄉老家,不管他是否在那裏出生,也不管他的精神血脈是否和它有聯係。就像作者,“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裏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不過紹興我隻去過兩回,每回隻住了一天;而我家裏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他能算是紹興人嗎?這個疑問,讀者自己就會解答。
作者六歲那年,全家搬到揚州。讀初等小學、高等小學、中學,到18歲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並於同年冬天完婚,“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但他病故的祖父母都葬在了揚州,揚州有了祖塋,後來相繼病故的父母、妻、女,也都葬在祖塋裏。可這隻是使揚州成為故鄉的外在理由。
《我是揚州人》這篇散文揮灑自如,不滯不澀,似與摯友推誠相與,易見衷曲,親切、質樸。透過他平淡自然、不事雕琢的行文風格,連作者本人忠厚裏的那股執拗脾性都毫無遮掩地顯露出來:起先,要做“世界人”的想法,使他嫌棄國籍的“狹斜,“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覺得大學裏的同鄉會也最沒有意思。其次,“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後來他認識到,這樣的“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
作者的執拗表現在,倒是揚州人的自卑心理反而使他要做一個揚州人,“對於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他不為揚州人護短,分析起揚州人的自卑心理,毋寧是像魯迅在剖析阿Q身上體現出的國民劣根性:當時上海的海派文化可以說是強勢文化,於是便有剛學會幾句“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的揚州人,不願再做受欺負和被人瞧不起的“江北佬”,而到處去冒充上海人。可揚州人在本地又是驕傲的,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這已經是貨真價實的“阿Q”們了。這裏看似即興的議論,卻閃爍出筆鋒的異常犀利。
作者坦然把自己稱為“江北佬”,他認為“上海人太狡猾了”,才不稀罕去做個上海人。當然,把揚州作為故鄉最最重要的理由是,這裏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他並沒有否認自己有濃鬱的鄉土情結,但這份對鄉土的無限眷戀,不是來自沒有精神牽掛的紹興,而是來自揚州的童年記憶。那“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提起來一點一滴都是親熱的。”因為“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何況他的家又是“生於斯,死於斯,歌哭於斯”。所以,不論揚州“好也罷,歹也罷”,他都驕傲地稱自己是揚州人。
作者晚年的文章,也許跟時代和政治環境以及年齡的變故有關,抒情、敘事的明顯少了,議論的多了。光以“論”開頭的文章,就在一打以上,且寫來頗有見識與風骨。
若《論氣節》這樣的文章出自一個沒有氣節操守的人之手,文章先失了“氣”不說,“節”也一定是守不住的了。舊式文人,是文如其人,也人如其文的。作者亦不例外。他的“論氣節”當然也是有感而發。他注重知識分子,即“士”的獨立人格。開篇就講,氣節主要的是“所謂讀書人或士人的立身處世之道。”繼而他引《左傳》的話,解釋“氣”和“節”原有著怎樣“各自獨立的意念”。然後以東漢末年的“黨禍”為例來說明,“在專製時代的種種社會條件之下,集體的行動是不容易表現的,於是士人的立身處世就偏向了‘節’這個標準。”
“節”又有“忠節”和“高節”,但“都是個人的消極的表現”,“忠節至多造就一些失敗的英雄,高節更隻能造就一些明哲保身的自了漢。”所以,“氣”是動的,是“浩然正氣”和“正義感”的精神濃縮,是現實的行動的蘊蓄。而“節”是靜的,是知識分子道德操守的底線,若脫離了“氣”,“節”就成了死的,“於是乎自命清高的人結果變了節”。
五四是個分水嶺。共和以來,“理論上人民是主人,事實上是軍閥爭權”。這個時候,開始以區別於傳統“士人”即“讀書人”,獨立登上曆史舞台的現代知識分子,在“氣重於節”地“打倒種種傳統”,發揮“敢作敢為一股氣”之後,又變得“節重於氣”,“隻能保守著自己”了。這裏已經表露出作者深沉的思考和冷靜的分析,那就是知識分子不要再做遊離於現實之外的“清高之士”、“隱逸之士”,而要做不光有“節”,更要有“氣”的鬥士,真正形成一支獨立而強大的社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