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寫作《病隙碎筆》時的史鐵生一定已經超越了那種常人難以克服,也許是根本克服不了的恐懼。他的文字是那麼的從容和高貴,他的思想又是那麼的凝重和深邃。我想,上帝不會對他的思考發笑。
其實,透析了一個生命的苦難,在某種意義上不就是透析了整個人類生命的苦難嗎。反過來說,整個人類生命的苦難,往往也就在每一個個體的苦難上麵。
由閱讀史鐵生,我忽然覺得,寫作要深入生活的提法是多麼蒼白!在形而上的意義上說,一個作家之偉大,決不在於他的“深入生活”,而完全取決於他的“深入生命”。會有人說,史鐵生從20歲起就終日與輪椅相伴,怎麼深入生活,他有什麼可寫。事實上,他不僅在輪椅上經曆、體驗、“深入”了一個特殊個體的生活,更體味、考察、“深入”了一個特殊個體的生命。一個對生命沒有理解能力的人,當作家是勉為其難的,不光為難自己,更為難他的讀者。
“寫作,在我的希望中隻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雖然也要借助種種技巧、語言和形式。……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
史鐵生是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作家,可他卻比許多健步如飛、身體健康的作家有頭腦,(現在仿佛當作家可以不走腦子,誰都當得似的。)且重要的是,他比他們有更健康的心智。他輸給他們的是體魄,但他是奧林匹克精神競逐場上的勝者。他的生命的創造力和藝術的想象力,早就飛出那狹小的輪椅,鷹擊長空。再看看周邊喧囂浮躁的芸芸眾生吧,得有多少生理上的貌似強大者,心理和精神卻在輪椅上高位截癱了。麻木的神經還使他不能自知,而沉浸在空虛盲目的榮譽裏,這是多麼可悲啊0今天,絕對的信仰之光正趨淡薄,日新月異的生活道具正淹沒著對生命意義的尋求。”
史鐵生選好了他的墓誌銘,就是徐誌摩《再別康橋》裏的詩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墓地、墓碑、花圈、挽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這是一種怎樣的境界嗬!
雨紛紛的清明,正是人們悼亡親友的掃墓時節。我並非不食人間煙火,也非刻意要標新立異,我總覺得,心靈的告慰與精神的親近,要遠勝過功利的朝拜和流於形式的祭奠。大張旗鼓的吹打喧鬧和交通擁堵下的浮躁心境,會有利於死者的靈魂瞬間還陽嗎?生死兩疲憊。
史鐵生的這個墓誌銘也很讓我中意,隻是我會把它寫在虛冥裏。死後就不必再留戀任何生的形式痕跡。該記住的,人們會記起;該忘掉的,人們便不再有記憶。闊綽的墓園,甚至精致的地宮,有些是生者的生前所願,是要借此死後哀榮;有些則是生者強加給死者的“貪婪”。
其實,人類最終將被無限製的“貪婪”所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