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與囚的隔牆(1 / 1)

——訪天津女子監獄有感

傅光明

1998年,天津監獄局與《天津日報》合作,請“作家走進大牆”,並在《天津日報》推出係列專欄。我與邱華棟兄陪同從維熙老師應邀踏訪了天津監獄和從老師當年勞改的茶澱農常之後,我隨即去湘西,拜謁了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和墓園。大牆內外的人生況味,讓我頗多感慨。因此就有了拙文《從“大牆”到“邊城”》今次,天津司法局與《天津日報》合作,推出“作家走進司法行政”,我得機又一次來到天津,並特別走訪了女子監獄。

對監獄外景、勞教場所和犯人監室,我已經了然於胸,不必多看了。因為這些上次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深切感到作為國家司法行政重要一環的監獄,已經多元地樹立起了良好的司法形象。可愛的獄警們注重從細微處尊重囚犯的人權,努力從思想上教育和改造犯人,尤其關心女犯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有許多令人感動的佳話。我從心底對他(她)們充滿了敬意。

小嚴所長是女子監獄一位幹練的獄警,我感覺在她身上典型體現出一名職業獄警的風采,業務熟練,敬業、忠誠。看她身著警服,會忘掉她是個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女人,好像她的職業似乎是冷冰冰的鐵板一塊,完全代替了生活化的另一麵。除了警服和齊耳的短發,其他明顯帶有女人特征的打扮,塗脂抹粉,描眉畫眼,披肩長發什麼的,上崗都是不允許的。在監獄,她得是中性人。我可沒膽兒交個警花妹子。

等她身著便裝,隨便聊起天來,似乎判若兩人,給我的感覺就是,我有個妹妹當了警察,一下子便多了幾分親和,神聊無忌了。這樣才得以粗略了解,原來她有作為女人所有現實的悲、喜、苦、樂,她也要以不高的收入,撫育孩子、照顧家庭、做好工作、買大房子……怎一個難字了得!我感覺,人們對獄警尤其是女獄警豐富而複雜的內心世界還相當陌生。老有名女人無病呻吟地感慨作女人難,女獄警難乎難?!

這次其實也是行色匆匆,但女子監獄組織的與六位女犯的對談令我終生難忘。她們年齡不等,最大的58歲,已服刑十年。最小的才十九歲,剛開始服刑,監期還很長。我不知該不該以一顆同情心與她們相對。至少我沒有理由看不起她們,她們首先是或為人母、或為人妻、或為人女、或為人姊妹的女人,然後才是違法的囚犯。

她們六個裏有五個都是因貪汙、挪用公款被捕入獄,隻有年齡最小的女犯是盜竊,盜竊的也是錢財。總之,都是因錢惹禍上身。近來我常想,就錢本質的屬性來說,並沒有美醜善惡,而是人將人性中的罪惡附著在了上麵,使它有了銅臭味兒,並由此違法犯罪。此例已不勝枚舉,有多少高官都因禁不住孔方兄的誘惑而被斬於馬下,成了階下囚。

現在人們早已經變得不以談錢為恥了。就連以往被人們當成靈魂工程師的作家,也有人有勇氣坦言其寫作是為了掙錢。本來,以合理合法的收入,以達到溫飽小康,乃至白領小資,豪宅別墅,香車美女或寶馬俊男,錢也能頂風香十裏,且無可厚非。首先活著是硬道理。這忽然讓我想到,簡單說來,人與囚之間其實隻有一道法的隔牆。如果一個人逾越了法,馬上便在“人”字之外加了個框,就變成“囚”了。

我們雖然搞了許多年的普法,像這次在天津西青區踏訪,明顯感到那裏的普法工作搞得非常紮實,強化責任、建立機製,推進普法的規範化的建設,努力提高和增強人們的法律意識和素質,而且,農村基層的民主法製建設也搞得有聲有色。西青區委為提高村幹部的法律素質,還專門編寫了《“村官”涉法問答》一書,把工作落實在實處。但我時常感到困惑,就在我生活的周圍,尚有很多人,包括具有較高文化修養和高學曆的人,法律意識和法律觀念竟是如此的淡泊。他們搞不清楚人與囚之間那道隔牆的界限在哪兒,懵懵懂懂就犯罪了。也許動因還是單純的,但法律隻認犯罪的事實和其發生的結果。人一旦犯罪,法便不容情麵。

麵對那六位女犯時,剛一坐下,我就注意到其中那位戴眼睛、皮膚白皙、一臉文靜的女犯便開始流淚。她很年輕,才30出頭。因挪用公款被判了十餘年徒刑。那眼淚裏有委屈?她會覺得,我當初並沒想貪汙,隻想單純幫自己所愛的人的忙,掙點錢,在被發現之前就把錢還回來;有悔過?事情畢竟發生了,犯罪事實鐵證如山,行為本身就是犯罪;有傷心?不論是否為了愛,突破那道人與囚的隔牆,便要在鐵窗生涯中為愛付出代價;還有痛楚?她一定曾經有愛,曾經為了愛,但此時此刻,這個加了四邊有“框”的“人”隻能獨吞苦果。

這裏也許是她人生的煉獄,因為無論她的那份愛還能否繼續,她的生命並未就此結束,她的人生還在繼續,不該心存絕望。走出隔牆,還能重新做人。她們似乎也都這麼覺得,因為她們應該都是真誠地表示,刑滿以後,要做一個好母親,要做一個好妻子,要做一個好女兒。總之,是要做一個好女人。她們每人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時,都已是以淚洗麵。生怕可能會有人說我是同情的罪,我抑製住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