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對著金嶽霖先生耳邊問:“誰了解林徽因的作品?”
金嶽霖顯得十分黯然,而後用濃重沙啞的喉音緩緩地說:“可惜有些人已經過去了!”
他們把一本用毛筆大楷抄錄的林徽因詩集給金嶽霖看,希望從他的回憶裏,得到一點詮釋的啟迪。金嶽霖輕輕地翻著,回憶道:“林徽因啊,這個人很特別,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詩她沒做出來。有句詩叫什麼,哦,好像叫‘黃水塘的白鴨’,大概後來這詩沒做成……”(幾十年前的事情,他都能輕易說得出口。可想而知,關於林徽因的點點滴滴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脈)
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頁,忽然高喊起來:“哎呀,八月的憂愁!”陳宇先生在文章裏這樣寫道:“我吃了一驚,懷疑那高八度的驚歎聲,竟是從那衰弱的軀體裏發出的。隻聽他接著念下去:‘哎呀,黃水塘裏遊著白鴨,高粱梗油青的剛過了頭……’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詩讀下去。末了,他揚起頭,欣慰地說:‘她終於寫成了,她終於寫成了!’”歡快之情溢於言表,此時此刻,誰還敢說眼前的人是一個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果不其然,陳先生在文中寫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林徽因這首《八月的憂愁》是優美的田園詩,發表於一九三六年,構思當是更早。事隔半個世紀,金嶽霖怎麼對第一句記得這麼牢?”
睿智的陳先生,問出了所有看到這篇文章的人都會問的疑惑:“事隔半個世紀,金嶽霖怎麼對第一句記得這麼牢?”看似反問,實則答案已在胸中--而我要忍不住去問,喜歡一個人,到底要怎樣的刻骨銘心,才會把她無意間的一句話,都要記上半個世紀乃至一輩子那麼久--“定是他時時關注著林徽因的創作,林徽因醞釀中反複吟詠這第一句,被他熟記心間。”說什麼“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到了金嶽霖這裏,也不過爾爾!
陳宇先生的文章當中,還記載了其他幾次為了求證林徽因的資料,與金先生會晤的場景,其中有一個細節尤其深刻--陳先生說,他們取出一張泛黃的32開大的林徽因照片,問金嶽霖拍照的時間背景。陳先生說:“他接過手,大概以前從未見過,凝視著,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哭的樣子。他的喉頭微微動著,像有千言萬語梗在那裏。他一語不發,緊緊捏著照片,雙眼一刻也舍不得移開--生怕影中人忽然飛走似的。許久,他才抬起頭,像小孩求情似的對我說:‘給我吧!’”--哪怕明知是鏡花水月,依然單純得隻想留在身邊。此情此景,我想縱使持有者鐵石心腸,也很難不有所動容吧?
幾天後,陳宇先生跟陳鍾英先生再次訪問了金嶽霖,他們取出另一張林徽因照片問他。他看了一會兒回憶說:“那是在倫敦照的。”後來,他們的話題漸漸轉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上。金嶽霖眯縫著眼,墜入沉思,然後慢慢地說:
“林徽因死在同仁醫院,就在過去哈德門的附近。對她的死,我的心情難以描述。對她的評價,可用一句話概括:‘極讚欲何詞’。”
林徽因一九五五年去世,時年五十一歲。那年,建築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複古主義建築思想”,林徽因自然脫不了幹係。雖然林徽因頭上還頂著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幾個頭銜,但追悼會的規模和氣氛都是有節製的,甚至帶有幾分冷清。親朋送的挽聯中,金嶽霖的別有一種熾熱讚頌與激情飛瀉的氣勢。上聯是“一身詩意千尋瀑”,下聯是“萬古人間四月天”。
此處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詩的題目《你是人間四月天》。這“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豔日、豐碩與富饒。金嶽霖“極讚”之意,溢於言表。金嶽霖回憶追悼會時說:“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他沉默了下來,茫然地把一本書一頁頁翻到了底。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陳宇先生他們編纂好林徽因詩文樣本,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送書稿,又再次去拜望金嶽霖先生。待老人安定一會兒後,他們送給金先生幾顆福建水仙花頭,還有一張複製的林徽因大照片。當時金嶽霖捧著照片,凝視著,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他看著相片喃喃自語:“啊,這個太好了!這個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