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情好的時候,比如穿了一件新的紅上衣,先生一家人都沒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樓,問魯迅說:“我這衣裳好不好看?”先生就會放下手頭的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實地做出評價:“不大好看。”隔了一會兒,他又告訴她不好看的理由,比如紅的不能配紫的,也不能配咖啡色的,綠的也不能配紫的,又說到她的靴子……說了一會,蕭紅看時間差不多了,大概又咚咚咚地跑下樓去了:第一,她不能耽擱先生的工作;第二,她得顧忌許廣平的感受--如果這個家她還想每天出入的話。
又有一次,她要出門赴約,許廣平替她打扮,找來各種顏色的綢條用來裝飾她的頭發,其中一根紅綢條扮得蕭紅似乎不是很好看,魯迅生氣了,大聲地對許廣平說:“不要那樣裝她……”這一幕真是意味深長,在那不知是春天還是冬天的房間裏,三個人,靜靜地站了一兩秒,有什麼東西似乎昭然若揭了。許廣平很窘,蕭紅安靜下來了,魯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然而也就這一兩秒,這艱難、晦澀、沉重的一兩秒過去就好了,過去了,又是什麼都沒發生了。
站在蕭紅的角度,以她那自由奔放的天性,這段時間她是很壓抑的。她在先生這裏感受到了久違的關愛,便用她那火一樣的熱情和少女一般的淳樸努力地圍繞著先生。輕易不捧人的先生曾經高度評價蕭紅的《生死場》這部小說,蕭紅在文壇上的地位和聲譽借此奠定。應該說,先生是最了解她的作品和為人的人,他是蕭紅的知音。蕭紅在他麵前就像個孩子,可以撒嬌任性,甚至可以打扮臭美。
先生又何嚐不覺得蕭紅是他的知己呢?一代歌星鄧麗君說:
喜歡上蕭紅是從看了她那篇《回憶魯迅先生》開始的,當時是第一次接觸蕭紅的文字,還是一下子被她給俘虜了。要關注和魯迅有關係的女人,其實是不能夠略過蕭紅的,雖然我隻看過她的一篇文章,然而我很能夠理解魯迅先生對蕭紅的喜愛甚至是溺愛。
可惜……後來……蕭紅離開了。她去了日本,是1936年夏天的事。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據說是“養病”,又有說是“精神上的苦悶”,她走的時候,魯迅正在生病,她走了三個月以後,魯迅就去世了--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在上海逝世--噩耗傳到日本,蕭紅悲痛不已,她給蕭軍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寄托了對導師的深切懷念。
這三個月中間,她跟魯迅沒有任何聯係;蕭軍也覺得蹊蹺,很多年後,他跟牛漢說:“他們沒有任何聯係……”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這之前發生什麼了嗎?然而這些不說了,再不會有人知道了。
1937年1月,蕭紅從日本回國,到上海後便去萬國公墓拜謁魯迅先生的墓,表達哀思。3月,她寫下了《拜墓詩--為魯迅先生》,發表在4月23日的《文藝》上。4月,蕭紅至北平,與老友李潔吾、舒群見麵。在北平沒住多久,蕭紅又回到上海,和蕭軍的關係也有所好轉,還參加了蕭軍編《魯迅先生紀念集》的資料收集工作。
魯迅去世後,在蕭紅看來,她心中的一座大廈已經坍塌了,她經常去靈魂深處探險的一座迷宮已經消失了,同時帶走的,還有那充滿父愛的目光,那遠別前放心不下的叮嚀……一個陌生的東北姑娘,從遙遠的關外來到舉目無親的上海,原來一顆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心,被幾年來的流浪生活給打擊得已經有點冰冷了。所幸,她找到魯迅先生以後,她的希望產生了,心裏的冰塊也融化了。
在這以前,世上早已有了一個寂寞的蕭紅,一個在生活中掙紮搏鬥的東北姑娘。從小得不到父愛,沒有家庭的溫暖,她把魯迅當作老師和父親。原來的一雙對人間有些懷疑的眼睛,一下子便明亮起來,一個孤立無援的貧弱女孩子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家。先生一家同這個東北姑娘一見如故,先生喜歡她,關懷她;許廣平同情她,關心她,處處照應她;甚至連小海嬰,也不願意離開這位年輕的、梳著兩條小辮子的東北阿姨。
蕭紅,正是由於魯迅先生的幫助闖入了上海文壇。從此,一股沁人心脾、清新如朝霞的風便吹進了文藝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有才華的青年女作家誕生了。她在中國文壇健步奔跑,人們都看到她前行的腳印下,流淌著一位慈祥老人的汗珠,這位老人正是偉大的魯迅。
在那個艱苦的年代,沒有魯迅先生,也就沒有蕭紅。她很可能默默無聞地寂寞下去,甚至頹唐地毀滅自己。是的,沒有魯迅先生在荊棘滿地的前麵為青年們開路,蕭紅同時代的一批青年作家也就不可能衝出牢籠走進文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出現的一批生龍活虎的青年作家,有誰沒有受過魯迅的哺育呢?
可是我想對於蕭紅而言,先生的離開,對她卻是致命的。她的世界又變得常年陰雨連綿,她又陷進了孤獨無助的困境裏,從此迷惘地與寂寞同眠。也許這是必然,因為她失去了知她、懂她、疼她的人,更失去了心中的太陽和希望。
1937年7月7日,震驚世界的“盧溝橋事變”爆發了。8月13日,日軍大舉進攻上海。在上海抗戰期間,蕭紅、蕭軍不顧危險,積極熱心地幫助日本進步作家鹿地亙夫婦躲過特務機關的搜捕,保護他們安全轉移,脫離險境。
9月28日,蕭紅、蕭軍與上海的一些文化人撤往武漢。在武漢,他們結識了著名青年詩人蔣錫金,住進他在武昌水陸前街小金龍巷25號的寓所。不久,東北籍青年作家端木蕻良也搬來與他們同住。
蕭紅、蕭軍與從東北各地流亡到武漢的舒群、白朗、羅峰、孔羅蓀等青年作家積極投身於抗戰文藝活動,並在武漢形成一個很有影響的東北作家群。
麵對國土淪喪,民族危亡,蕭紅創作熱情高漲,她毅然加入抗戰的文藝隊伍中,揮筆寫下多篇以抗日為主題的作品,《天空的點綴》《失眠之夜》《在東京》《火線外二章:窗邊、小生命和戰士》等散文的發表,對宣傳推動全民抗戰起到積極作用。此外,蕭紅還參加了胡風主編的《七月》編輯工作,並完成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的前兩章。
1941年4月,美國進步作家史沫特萊回國途經香港,特意到九龍看望病中的蕭紅。後來蕭紅聽從史沫特萊的建議到瑪麗醫院做全麵檢查,才發現患有肺結核。於是,在10月住院打空氣針治療。因受醫院冷遇,11月底蕭紅返回九龍家中養病。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九龍陷於炮火中。當天,柳亞子先生應蕭紅之約,到九龍樂道蕭紅住處去探望她。次日,端木蕻良和青年作家駱賓基護送蕭紅從九龍轉移到香港,住進思豪酒店。
1942年1月12日,日軍占領香港。蕭紅病情加重,被送進香港跑馬地養和醫院,因庸醫誤診而錯動喉管手術,致使蕭紅不能飲食,身體衰弱。
1月15日,端木蕻良和駱賓基將蕭紅轉入瑪麗醫院。第二天,蕭紅精神漸複,她在紙上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1月21日,瑪麗醫院由日軍接管,蕭紅又被送進紅十字會在聖士提反設立的臨時醫院。1月22日,在戰火紛飛中,蕭紅與世長辭,寂寞地離開了人間,享年31歲。
蕭紅的一生,實際上比她的文字要豐富多彩,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戲劇性,充滿傳奇色彩;也許她身處亂世,人生人性的廣闊翻飛,都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所能設想的。在她身上永遠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她若不是早逝,恐怕仍會一場戀愛接著一場戀愛談下去。盡管每一場戀愛都很失望。可是消停一陣,她又會歡天喜地談下一場。她就是這樣一個靠直覺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頭腦和理智。正因為這樣的特質,她被魯迅先生喜愛了、關懷了。蕭紅也用她特有的女性的直覺和本能,細膩地捕捉魯迅先生骨子裏的那一絲寂寞和痛苦,成為可以和先生靈魂互通的寥寥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