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崩”的風波
公元前520年秋天。李老聃五十二歲(如果細算,再過七個月,到農曆二月十五,夠整整五十二周歲)。
農曆七月中旬。這是一個尋常的下午,——一個尋常得和所有尋常的下午完全沒有兩樣的下午。王宮後院的深處,有一個院中之院,院中之院有一所僻靜的臥室,臥室裏有一張雕著龍鳳和壽桃的嵌有象牙裝飾的紫檀木床,檀木床上繡著金龍的大紅被子裏蓋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老頭花發束散,花須紛亂,青黃的麵色裏透出憂淒。這就是無人不曉的景王天子。此時的天子,摘冠隱衣的天子,也和庶民老頭一模一樣了。
不知因為何故,景王姬貴近日忽然元氣大減。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懶怠上朝。經禦醫診斷,並無什麼疾病。無疾之“疾”使他胡思亂想,飯量減少,體質下降。體質下降更使他渾身無力,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他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會死?……我要是死了,世上的人,怎,怎麼辦?……我一死,世上的一切,再沒有半點是屬於我的了。……我不能死,天下是我的。……我要是死了,周家的天下將會什麼樣子?人們會很快把我忘了嗎?還會象我活著一樣對我崇敬嗎?猛兒已經立為世子,是我身後的當然繼位人……這孩子……他能鎮得住我周家的江山嗎?如若周失江山,我……不堪設想……;如若他鎮得住,即使周家江山不失,人們對我也……猛兒能永遠永遠效忠他死去的父王……我嗎?……。
他忽然翻了個身,折起頭來看看,見女侍人阿菊拘束地坐在旁邊。
“阿菊,你給我把賓孟叫來。”景王說罷,又翻身朝裏。
“好咧。”阿菊不敢大聲地應承一句,轉身出門,往不遠處一所書齋式的房舍走去。
屋子裏,案邊坐著一家簾裏的官員。此人年約四十八九,頭戴一品官帽,身穿紋彩錦衣,裝束威肅,神色阿諛。他就是周景王近來十分寵愛的官居大夫高位的寵臣賓孟。近來景王身體不適,心緒煩亂,躺在深宮,不願跟人說話。有時忽然感到孤苦寂寞,又想找個對勁的人說上幾句,於是就叫賓孟在不遠處的屋裏“旁陪”,以便隨叫隨到。賓孟坐在這裏,無事可做,就以看書打發時光。此時他正悉心研究鄭國子產的“鼎文”。鼎文就是鑄在鼎上的刑律。這是子產以法治國的一種辦法,是把法律條文鑄在大銅鼎上,讓國人都知道,以便心中有數,防止犯法。此時擺在賓孟麵前的文字是從銅鼎上抄在帛上的。賓孟一邊讀,一邊想,一邊點頭,一邊搖頭。對於子產治國的辦法,他賓孟既讚成,又不讚成。他讚成以法治國,但是他不讚成把法律條文公布於眾,他認為,法律要想使人生畏,就應該給他穿上神秘的外衣。
“有請賓爺!”就在賓孟麵對刑文自言自語的時候,景王的侍女阿菊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走了過來。
“喊我何事?”賓孟急忙抬頭,睜大眼睛,看著阿菊。
“萬歲讓我喚你前去。”
“萬歲喚我?好咧,我這就去。”賓孟一邊答應著,一邊急忙起身,邁步出屋。
大夫賓孟小心翼翼走進周景王的臥室。見景王正在閉目養神,他既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出,於是就站在門裏邊,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景王姬貴慢慢地睜開雙眼,見賓孟站在那裏,就慢慢起身坐起。侍女阿菊趕忙走來將他扶穩。
“賓愛卿,你來好一會了?”景王並不拿眼去看賓孟。
“微臣剛到,見萬歲安睡,未敢打擾,就站在這裏。”賓孟說罷,恭謹地走近景王,彎腰拱手站在景王床前,“聽說萬歲喚微臣,微臣就應聲前來。不知萬歲喚微臣前來有何旨意?”
景王並不答話,眯縫著眼也不看他,他用右手食指往床頭一點,意思是讓他在那裏就座。
賓孟坐在姬貴的床頭,心情鬆寬下來。他因坐龍床而十分得意,扭身親近地看著景王,一臉巴結的神色。
“賓孟啊,朕有句話想跟你說。”景王睜眼向賓孟看了一下。
賓孟趕緊向景王湊近一下:“萬歲有啥話要說,請您隻管向微臣說出。”緊接著是一聲不響,靜心聆聽的樣子。
“朕想改立世子,想將長庶子朝立為世子,不知賓愛卿對此有何看法?”景王姬貴睜大眼睛,緊緊地看著賓孟。
賓孟心裏一震,不是害怕,而是高興,他並不急於發表意見,而隻是重述景王的意思說:“萬歲,這麼說,你是想把王子猛的世子改換一下,改換給長庶子朝,立朝為世子。”
“是這個意思。”
“那,原來的王子猛的世子呢……”賓孟細心地觀看著姬貴的臉色,想從那裏頭瞅出他真正的心情。
“罷黜。”
見景王的神色很堅定,賓孟一下子公開高興起來:“好!好!萬歲的這個主意好!小臣早有這樣的看法,不過不敢表露,今日萬歲說出了自己的心意,小臣心裏很是高興。小臣認為,王子猛雖說威嚴可敬,相貌不凡,然而缺乏熱勁、辣勁和謀勁,缺乏攻取奪占之理論,缺乏先聲奪人之口才,這種人不能興我大周萬世之基業;長庶子朝則與之完全相反,除了朝同樣具有一表人才之外,猛所缺乏的,朝無一不有,我觀長庶子朝,一代風流英傑,一代英明的偉人,這樣的人若能繼位,不怕大周偉業不能萬世興隆!萬歲的主意好,小臣賓孟完全讚同!”
“那好吧,就這樣定了。”景王姬貴看著賓孟,滿意地點點頭,“這吧,這件事先有你、我知道,不要慌著往外說吧。”
“萬歲,事不宜遲,以小臣之見,不如欲行即行。”賓孟抖膽進言說,“即便是眼下不去實行,也應該給朝臣們先通一下風,以便以後實行起來不致使眾人感到突然。”
“那好吧,你就替朕先通一下風去吧。”
“臣遵旨意。”賓孟說著,後退幾步。當他轉身往門外走的時候,見一位披金掛銀、盛裝淡抹的半老婦人在幾個侍女簇擁下正急急慌慌地向這裏走來。此人已經五十多歲,看起來隻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她就是景王天子的第三夫人,王子朝的生身母親。
大夫賓孟見第三夫人走來,連忙躬身拱手,笑臉相迎。兩個人互相招呼一下之後,賓孟才撒手挺身,往院中之院的門外走去。
次日傍晚,西天的晚霞剛剛收盡,東周王朝第十三代天子景王姬貴突然無病去世。景王的駕崩使他的改立世子的計劃未能得以付諸實施。賓孟在一時的驚慌失措之後,派衛隊將院中之院嚴密禁閉,在外者不許往裏進,在裏者不許往外出,假托天子有令:“因朕身染疾病,極厭亂擾,為能切實安心靜養,特定三日為與世隔絕之期,除特定之侍人於院內小心盡職之外,其餘人等皆不得入。”這樣,天子駕崩的消息,除賓孟一人之外,滿朝公卿盡皆不知。
夜裏,涼風颯颯,秋雲遮月。賓孟家宅院周圍撒了兩道崗哨。深深的宅院之內,一所背靜的房舍裏,昏黃的燈光照出三個人的臉龐。桌案後麵坐著賓孟;旁邊是王子朝;在他們二人的對麵坐著的是一位高鼻,方嘴,鳳眼,劍眉,半戎裝穿戴,四十上下的壯年人,這就是上將南宮極。
“萬歲駕崩,我等作為臣子之人盡皆為之不勝悲痛之至,這是人之常情,物之常理。”大夫賓孟接著以上他們的話茬說,“然而話說回來,人總有一死,古來多少君王,天數一盡都難免去世,既然天子大數已到,駕崩離我等而去,此是天命,非人力能抗。可惜的是,天子生前一心想改立世子,讓三殿下諱朝繼任君位,不幸未行而崩,實在使人深感遺憾。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我們作為臣子的最大天職就是忠於君王,君在,忠於君王;君去仍忠於君王,如今我們的神聖任務就是要繼承已故天子遺願,將更立世子的事情做好。天子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先王有命,立你為世子,指定你繼任君位,你不要不好意思,天降大任於你,你就不要推辭。南宮將軍在此,殿下有啥話要盡皆說出。”
“既然先王有命,既然賓叔已向百官吹風,為了大周江山社稷,更立世子之事我就當權不讓了。”王子朝雄心勃勃,百倍自信,底氣十足,但是他努力抑製自己,竭力給自己塗上一層謙虛的色彩。他說:“話雖如此說,然而,朝在老一代麵前,相比之下,畢竟閱曆淺薄,年少無知,事情能否成功,全靠賓叔和南宮將軍提攜作保。”
“殿下太謙虛了!”南宮極說,“朝臣皆知殿下英明,一代傑人!殿下繼位,不憂大周基業不能萬年牢靠。我想,更立之事沒有問題。賓大夫將此事通風之後,並沒聽到朝臣們有什麼非議。聖命難違,沒有哪家臣子敢出來逞強。如若誰敢將此事阻擋,我南宮極立即率兵討伐,叫他死無葬身之地!我看天子駕崩的消息,不必謹小慎微,進行封鎖;我看幹脆將消息公布,直接讓殿下登基即位。”
“謹慎些好,還是謹慎些好。”賓孟說,“改立、即位之事究竟具體咋辦,我看咱們耐下心來,繼續往下商議,繼續往下商議。”
……
夜深了,劉獻公之子劉卷的深宅之中,另一個秘密會議正在緊張地進行。此處周圍也撒了崗哨。這是一間清靜華美的套房。燈光如水,可以清楚地看見屋裏的一切。窗子已用墨色的布單遮起。地上鋪著一幅淡綠色的地毯。地毯上,靠西山是一張吊著大紅羅帷的頂子床。正中間的地毯上放置一張雕花烏木矮腳書幾。書幾兩邊盤腿坐著三個人,書幾上的一盞銅燈把三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地印在牆上。書幾後麵坐著的那個人,五十多歲,身穿綠色繡錦衣裙,一副沉著幹練的風度,他就是劉獻公劉摯的兒子,名叫劉卷,字是伯蚡,近來劉獻公去世,劉伯蚡立為劉公。在劉卷對麵坐著一個六十多歲的官員,此人錦衣玉帶,一派威肅,他就是單穆公,名叫單旗。單旗身旁坐著一個年近五十的壯年之人,此人黃衣黃裙,頭戴黃金發束,長方臉,鼓麵門,劍眉俊眼,威嚴莊重,他就是景王天子嫡係的大兒子,早已立為世子的姬猛。
“伯蚡,要改立世子的話,究竟是不是萬歲親口所說?依我看,這一點必須真正弄清楚。”穆公單旗拿懷疑的眼光看著劉卷。
“這是我今日上午見到萬歲時親口所問,確係萬歲親口所說。”劉卷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應再有任何懷疑。眼下我們要急需弄清的是萬歲是否真的已經駕崩,賓孟封鎖天子深宮究竟有何用意?穆公謀深識卓,這一點,我想請您發表一下看法。”
“天子已經駕崩,我看這一點絲毫沒有疑問。”單穆公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判斷說,“說天子是因為需要靜心養病而口授意旨將深宮禁閉,這是自欺欺人的彌天大謊。我為何要這樣說?理由是,一、天子養病,怕人打擾,這隻須向人們告知一下即可,根本無須興師動眾,進行封閉;二、如若真的須要小題大做,實行禁閉,那隻須天子衛隊的首領進行宣布,盡管賓孟是近身的寵臣,也仍然不須他賓孟出麵宣布;三、天子在深宮養病根本不存在外人打擾的問題,更何況人在病中絕大多數是想念親人,希望別人照看,以從中得到安慰,絲毫沒有以禁閉斷絕和外界聯係之理。從以上三條推知,賓孟說天子因養病而讓他實行禁閉,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完全是假。天子已經駕崩,這才是真。這賓孟不愧是個十足的蠢家夥,他若不禁閉,對他們更立世子的政治陰謀,或許別人看不恁清楚,這一禁閉,欲蓋彌彰,他不光告訴別人,天子已經不在人世,而且告訴別人,他要更立世子,先下手為強,以禁閉為借口,拖延時間,創造時機,作好準備,打算突然之間讓姬朝強行登基。基於以上這些,我們必須以槍對槍,以刀對刀,做好充分準備,決不讓他們更立的陰謀得逞。”
“穆公高見,穆公高見,穆公對事情判斷得好。”劉伯蚡說,“惡毒的獨夫,可惡的賓孟,我們決不讓你的更立計劃變成現實。……唉,早已確立世子,又來更立世子,萬歲也真可謂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單從這一點來看,萬歲也不能不是一個無道昏君。……”
“有道也好,無道也罷,”單穆公接著說,“情況已經如此,從目下來講,我們的當務之急,是急需要拿出應變的辦法,急需做好切實的準備。”
“說得有理。”劉伯蚡說,“今晚把二位請來,我的意思就是讓大家好好各抒己見,然後形成統一認識,在此基礎上,拿出一致認為切實可行的詳細計劃,然後按照計劃,決然地行動。為了使咱們的行動方案周密無誤,我提議,咱們要進一步充分發表自己的見解,現在特請大殿下說說自己的看法。”
“我沒啥話說的。”活潑不足、嚴肅有餘、內心缺乏主張的世子姬猛說,“我隻有一個心意,就是按穆公、劉公的意思辦。”
……
次日早晨,景王天子駕崩的消息突然公開,滿朝文武及宮中男女老少,各各穿孝,人人戴白,滿宮瓊花玉樹,遍地“霜雪”生寒,秋芍吐悲意,白雲含哀情,殿台樓閣全部沉浸在悲哀的氣氛之中。
事情的變化往往是出人意料的,甚而至於連那些促成變化的主導者們自己也是難以意料的。起先,賓孟他們打算將景王去世的消息緊緊按著不放,以便讓王子朝突然登基;後來一想,不對,如果這樣,就會落個奪位。天子在世時說過更立之事,而且此事也已向大臣們通過了風,既然如此,不如名正言順公開繼位。公開繼位,大料也沒誰敢起來反對。如若他們不起來反對也就罷了,如若他們真的起來反對,對他們來說也隻能是無濟於事,這隻能給王子朝登基製造理由,因為“既然你們反對天子遺願,我們就有理由起來討伐,正因為你們不規,王位才更應理所當然歸我方王子朝來坐,不管怎樣,反正我方有武力作後盾”。基於這種想法,賓孟一方決定將景王去世消息向宮內公開,暫時不讓宮外百姓知道,這樣好在世人不因暫時天下無王而心惶的情況下去和世子猛進行交涉。如果交涉成功,就順利即位,如果交涉不成,就立即起兵討伐。交涉的時間暫時定在正午。地點是正殿之上。世子猛一方的想法和王子朝一方的想法大致相似。他們認為:“既然你們將天子去世的消息封鎖而後又公開,證明你們想登基而不敢登基,證明你們心裏有鬼。你們心裏有鬼,反而促使我們做好準備。既然我方王子猛早已立為世子,繼承王位之權,當然該歸我方,不該歸你方,且別說天子已死,即便是天子活著,出爾反爾,隨便更立世子之位也是錯誤,何況他說更未更,未行而崩。你說交涉咱就交涉,不管咋樣交涉,反正我們是當位不讓,如若交涉好了,我方名正言順,順利即位,如果交涉不好,我們再起兵討伐不遲。不管怎樣,反正我方有武力做後盾。”
雙方都有武力做後盾,雙方都等正午到正殿來進行交涉。關於雙方交涉之事,這一點是雙方皆知;關於雙方都已做好了武力準備,這一點是一方隻知一方做好了準備,而不知對方也有準備。關於景王去世的消息,按宮內的想法是暫時隻讓宮內知而不讓宮外知。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因為宮內一片素白,此時宮外世人有的也已知曉。宮外已知,這一變化中剛剛出現的情況是促成事情變化的宮內主導者們此時根本未能意料的。
在此瞬息多變的情況之下,此時的李氏老聃到哪裏去了呢?他在守藏室裏。老聃因為昨晚在守藏室裏緊張工作熬到深夜未回家去而睡在守藏室西邊的兩間屋子裏,因為夜宿守藏室旁,所以今日早晨一大早起來工作,坐在守藏室未走。
老聃正靜靜地坐在守藏室內,忽見喪禮司者拿著他們才趕製出來的孝衣孝布向他走來,心裏一震,大吃一驚。當他清楚地得知景王天子去世的消息的時候,一下子陷在巨大的悲哀之中。
老聃遵囑換上素衣素裙,將一塊方形孝布蓋在守藏室官冠之上,小心地將四個角折回來掖在帽口之下,立即淚如泉湧,整個身心全部沉浸在深深的哀痛之中。憑心而論,他老聃對於周朝天下,對於這個天下的景王天子是充滿感情的,為同類者的悲苦和死亡而悲是人之常情,何況老聃是個善心之人,很有感情的善心之人!老聃先生啊,年歲已經進入老者範圍之內的老聃先生啊,對於一位曾經對他有恩的老者的永離人世,對於“能隔千裏遠,不隔一塊板”,此一別雙方永遠再不能見,他能不悲哀?能不淚如泉湧?!他似乎感覺出來景王天子的己欲和因為己欲而出現的不當之處,盡管這不當之處世人不應原諒,但是他,他是不會予以計較的。這是為什麼?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品格,他的與眾不同的品格,你想,對善者他以善心對待,對不善者他也以善心對待;對惡者的陰暗一麵他都能加以原諒而不計較,難道對於一個對他有深厚感情的周朝天下的天子,對他有恩的天子,他能不去加以原諒而不去計較?當然這不能說人有私欲也是完人。
景王天子的去世,使老聃深深為之痛惜,他為一個對他有恩者離他而去而痛惜,更為周之天下失去一塊藍天將要受到損失而痛惜。在這塵世各國你爭我奪、幹戈不息的多事之秋,有一塊藍天作總攬會比無一塊藍天作總攬好,盡管這藍天上有幾片烏雲。正然柔輝當頭,忽地藍天塌陷,宇宙玄黃,人心慌慌,本來亂得不可收拾的人塵各國會亂得更加不可收拾,景王的去世,對李氏老聃確實是個噩耗。老聃先生近來對於周之天下曾經不知不覺地產生一個美麗的寄托:他看見他頭頂上出現一塊藍天,一塊大周的藍天,一塊春光明媚的藍天。這個藍天之下,一切的一切,上合天理,下合人情,中合規律。由於這個天下的主宰——景王天子的功德和調理,這個天下的所有國家安寧幸福,互不侵擾,各樂其樂。此時,他李氏老聃已經完全無須有半點憂慮,他唯一所有的隻是為了這個天下發光盡力的本分,此時,他的身心已安然自得地和天下一切有形物體一起溶化在春光之中。此時,也是此時,他的學說,他的已經朦朧下去的而且不一定合乎實用的學說再無須去費心勞神地建立,因為這學說已經完全成了擺在麵前的現實。齊了,齊了,一切都齊了!大周之天下,成了老聃美好理想之完好化身。“景王死了!藍天崩塌了!塵世各國將出現更大的混亂!王宮之內也將湧起不祥的烏雲!”一個使人驚駭的聲音在老聃耳邊震響起來。老聃先生,一顆善良的心,立時沉浸在痛苦和不安之中。
按照天子七日殯葬,諸侯五日殯葬,大夫庶人三日殯葬的一般規定和習俗,此次景王去世需在家住七天再行殯埋。老聃已自作打算,除其他的機會他要好好將他哀悼之外,到出殯那天,他要痛哭上一場,好好表達一下他對他的感情!至於說景王去世之前,老聃對他已經不能不算盡意。他竭盡全力為大周勞作,在景王身體不適的時候,他曾三次找機會前去瞧看,這都是他已經盡意的表現。如果非要找出他在他麵前缺乏的東西,那麼這缺乏的東西隻能是他在他麵前象狗一般的阿諛和奉承。
此時,老聃先生的心裏是憂慮的。他不能不去憂慮。他仿佛看到一塊烏雲向他壓來,而且這塊烏雲會越展越大,會很快把天下僅有的陽光全部給遮掩掉,使人舉目四望,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最後不得不深一腳淺一腳的跳進深淵。他從景王去世之前曾說出要更立世子,從國不可一日無君而這次景王駕崩之後無人即位,從深宮禁閉之後到解禁,從萇弘那裏得知的猛、朝雙方打算正午交涉,從外鬆內緊的氣氛,從種種不祥的跡象中看出,朝中將要大亂,猛、朝兄弟之間將要出現大的分裂、大的爭鬥,周朝天下將要嚴重受損在這場很大的分裂之中。他不無疑慮,他憂心忡忡。
他知道他的憂慮是多餘的,因為隻能是空憂空慮而無能為力。他想去說服王子猛和王子朝,以防患於未然。他想,“既然李聃現在已是大周臣子,既然臣子已經清楚地看出烏雲將至,猛、朝兄弟要爭權奪位使大周天下蒙受損失,就應當急早勸說他們以社稷利益為重,兄弟團結,和睦相處,以互讓之心,攜起手來將塌了藍天的地方換上一塊新的藍天,一塊更加明淨更加美好的藍天。”他本已打算對什麼事情都不再去過問,隻去做好本分之內的事情,隻去順任自然,客觀冷靜地觀察塵世,哪想事情一到麵前他又坐不住了,他又想起來幹預世事了。但是想去幹預隻能歸想去幹預,想法能不能實現,目的能不能達到,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細細一想,“不行,我李聃,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要去說服他們兄弟,要使他們由爭奪江山變成讓江山,這是很難辦到的。王子朝那樣的人很有理論,而且行為十分堅決,誰想用謙讓將他說服那是徒勞的,這一點我是有了體會的。至於說世子猛,他是什麼心情,這一點,我的心中完全沒數。我們之間,隻接觸過一回。接觸過一回,還因他說話很少沒能見他心性。徒勞,又可能是很大程度上的徒勞。”
怎麼辦?唉,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李老聃隻能是空有好心。
李老聃滿心憂愁地回到家裏。他剛在他的這所客室兼住室的屋裏坐好,就見好友萇弘善知人意般地走了過來。
“聃兄,我來了。”他說。
“來得好,我正想找你,說說自己心裏的話。”
“我看出你有一肚子話要向人說,一時不知向誰去說。”
萇弘,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留著漂亮的小胡,精明而儒雅,機巧而含藏,一副真正藝術家的風度。他已從樂工領隊升為樂師。他懂得很多樂理知識,是東周王朝有名的音樂大家。
老聃向萇弘談及自己的心事,談及他對景王天子駕崩之後的政局的看法,萇弘深有同感,和老聃的看法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我們怎麼辦?”李老聃定定地看著坐在他對麵的萇弘。
“看到周之天下將要分裂,立即起來動手縫補,是我們作為周之臣子的義不容辭的責任,”萇弘說,“然而我們無能為力,我考慮,我們的勸說將會完全無濟於事。”
“那……有了。”老聃的目光仍然定定地看著萇弘。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倏地想起了什麼。他從萇弘的嘴唇想到了他的喉嚨,從他的喉嚨想到了以往他們唱的勸說兄弟友愛的雅詩《常棣》。他想,“音樂是可以陶冶人的情感的,樂理書上說得好,‘樂也者,動於內者也’,‘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樂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既是這樣,我何不請萇弘他們來唱雅詩《常棣》呢?”想到此,他高興地向他微笑了:“我想請你和你的樂隊歌唱《常棣》,縱情高唱《常棣》,用高歌《常棣》,以情動人來勸說猛、朝二位兄弟。”
“按你說的,這是個辦法。然而,”萇弘說,“然而,樂理上麵,這樣告訴我們,‘嘽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按這道理來說,我們唱《常棣》,應該配上‘寬裕肉好順成和動’的音樂,可是現在正在天子大喪之時,我們不能奏這種音樂。眼下要奏樂,隻能奏哀樂,如果口唱《常棣》,配以哀樂,這豈不是很不諧調!況且,我們在這裏高唱《常棣》,隻能陶冶我們自己的感情,這對勸說猛、朝兄弟能起什麼作用呢?”
“能起作用,依我看這能起作用。”老聃說,“我們在這裏高唱《常棣》,勸說兄弟友好,必然會引起不少人來聽,來看。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很快傳至王宮,很快傳到猛、朝兄弟耳朵眼兒裏。他們得知消息,不會不去很好地想想,不會不去想想下邊的臣民是個什麼樣的心情,不會不去聽聽他們的臣民是個什麼樣的呼聲。這是一種歸於藝術範圍之內的含蓄性的間接勸說。有時候,間接勸說要比直接勸說好,因為它不是那麼露骨,不是那麼刺激,它比直接勸說有回味餘地。至於說《常棣》的內容和所配音樂的悲哀意味不相諧調,這也沒啥,這種不相諧調會使人感到奇怪,感到異常,會引起更多人來看,來議論,使猛、朝兄弟更加震動。再者說,這種不相諧調會起到既為天子致哀又勸說二位殿下團結的雙重作用,做到不相諧調中的諧調和統一。再至於說猛、朝兄弟知道我們的心意後,會對我們責怪,這個我們不怕,因為我們一片赤誠的心意根本就不怕為任何人所知。”
“說得好,李兄說得好!”萇弘情不自禁地稱讚說,“就這樣辦,我們就來決定,從現在起,我們就要著手這樣來辦!”
萇弘喚弟子,弟子喚弟子,不大會兒四個弟子在老聃家裏聚齊。這四個人之中,年齡最小的二十多歲,最大的四十多歲。他們也都是精明,溫雅,機巧,含藏。
四樂工和萇弘、老聃,共六個人,一起圍桌案坐了一圈兒。
四個樂工,一個司笛,一個司笙,一個司琴,一個司瑟。萇弘司木以作指揮。老聃隻對耳朵,主要任務是細聽詩樂以品其中情味。
他們先奏一陣哀樂,很明顯,這是對周景王之死表示哀悼。接下去,萇弘特意指引他們奏了一個一時報不出是什麼名來的曲子,這大概是他們唱詩的前奏曲。曲子充滿感情,既象是對景王姬貴的懷念,又象別的什麼。這一奏曲和一般樂曲的結構大致相仿,開始是合奏,舒鬆緩慢,逐漸趨於緊張地放開以後,穩定諧調,繁而不亂,發展到高潮時,節奏明朗,激情動人。但是到結尾處,沒想到突然轉入無限的悲哀和惋惜。
前奏終了,當他們將要開始配樂唱詩的時候,萇弘突然說話了:“聃兄,按你的想法是,歌唱《常棣》,配以哀樂,在不諧調中求得諧調統一,使其既起哀悼作用,又起勸親作用。不和諧中的和諧,不是不能達到,然而,要做到這樣,極不容易。再說,一個饃分兩個半拉來吃,總沒不分開解饑,收雙重效果總沒收一重效果來得集中。突出。依我看,咱們還是按詩的內容,詩的情調來配音樂。至於說這段唱詩因沒配哀樂而離開了對天子哀悼的原則將要受到責難,這個責任完全在我,不讓聃兄承擔。”
“不能說要你承擔。”老聃說,“沒什麼,這不會有什麼,不大了受點責難,天下分裂,國難將臨,君難將臨,臣難將臨,天下庶民之難將臨,誰還顧得了這許多!這樣辦!就這樣辦!”
配樂唱詩開始了。
四個樂工,一個指揮,他們五個人,既是司樂人,又是唱詩者。他們手做,口唱,手、口並用。他們風度瀟灑,精神集聚,亂中有齊,齊中有亂,錯亂有致,矛盾和諧。
這首《常棣》之詩,共分八節,每節四句,四八三十二句。在彈唱之中,小節不說,按大的節奏來講,共是八個節奏,他們要一個節奏一個節奏地進行。就唱句而言,這每個節奏之中,都有領唱,合唱,單獨唱,單、合交替唱,單單合合,合合單單,合單交差唱。他們唱得聲情並茂,不但吐字清楚,而且情真意切;樂音配合得恰到好處,不僅與唱聲唱情水乳交融,和合一致,而且優美婉轉,激心動肺,聲音清朗,意味含藏。在唱詞和樂韻的共同作用之下,每進行一段,不僅能使人深深感觸到撲麵而來的詩情,而且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從天而降,無聲地展開的一眼看不到邊際的畫意。
常棣之華,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當這第一個節奏的情緒和意境在人們麵前鋪開的時候,人們同時看見——在一片幽靜的藍天的襯托下,一片清清的樹林之上,展開一片雲霞一般的花朵,那些花朵,光輝,明麗,真樸,純潔。在它們之中,有兩朵花,從那“雲霞”之中凸出起來,擴大起來,霎時長得有嬰兒的腦瓜那麼大。變了,變了,噢,原來是兩個兒童的臉蛋兒。變了,又變了,童臉又變成兩個青年的臉蛋了。兩個青年對臉笑了,純真地笑了,他們笑著,親親愛愛地抱在一起了。多好啊,兄弟之愛,真樸純正的兄弟之愛!此時,好象有一個聲音在人們耳邊回響:“如今一般的人哪,你好我好哇,稱兄道弟呀,可是誰有親兄親弟那樣親近呢?哪個能象親兄親弟那樣真情相待呢?”
死喪之威,
兄弟孔懷。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第二個節奏響起,又一個情景在人們麵前展開。陰雲密布,消煙彌彌,一大群戰亂中的逃亡求生者,無家可歸地呆立在荒涼的寒野上。一具具帶血的屍體躺在那裏。人們膽戰心懼,麵色蒼青,背著臉子不敢看那些屍體。有幾個臉上抹著灰,穿得破破爛爛的青壯年人急切地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他們在十分急切地尋找他們兄弟的屍體。原始性的,真樸性的,啊!兄弟之情啊!
脊令在原,
兄弟急難。
每有良朋,
況也永歎。
第三節奏什麼時候已經響起來了。天邊有一片幹旱的陸地,幾隻受了傷的水鳥困在那裏,再也無法回到江河湖海之中,它們悲哀地叫著:“我快要渴死餓死了呀,誰來救我?誰來救我呀?!”幾隻水鳥嘴裏噙著水,叼著吃的,急切地飛著,它們從有水的地方飛來,它們拚命地飛,拚命地飛。它們在陸地上找到了那幾隻快要死去的水鳥,落下來,趴在它們麵前,將嘴裏的水和食物往它們嘴裏喂去。變了,銜水的水鳥和受傷的水鳥都變了,變成青壯年人的模樣了。他們之間互相流著淚擁抱在一起。那個正在經受苦難的年輕人哭著說:“弟弟,不是你,我就死了,你真比我的好朋友好,我的好朋友見我可憐,隻是贈我一聲長長的歎息。弟弟,你為啥這樣冒著危險前來救我?”“哥呀,可憐的哥哥,因為你是我的哥哥。”
兄弟鬩於牆,
外禦其務。
每有良朋,
烝也無戎。
第四節奏響了。
喪亂既平,
既安且寧。
雖有兄弟,
不如友生。
第五節奏響了。
儐爾籩豆,
飲酒之飫。
兄弟既具,
和樂且孺。
第六節奏也響了。一個個帶情的畫麵撲撲閃閃,轉轉換換,相繼而來。人們目觀眼看,心領神會,雖有點應接不暇,但是深感既解饑渴,又益身心,甜人肺腑,潤人心懷。
妻子好合,
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
和樂且湛。
第七節奏響了。
“宜爾室家,
樂爾妻帑,”
是究是圖,
亶其然乎!
第八節奏也響了。隨著七、八節奏的響起,人們十分清楚地想見,一對兄弟,因為平時認為兄弟不如妻子親,兄弟不如朋友親而忘了親愛的兄弟,猛然之間想起了兄弟的親愛,於是他們兄弟親親愛愛地歡聚一堂,進酒舉筷,非常親密,十分高興,他們的親愛象父子和夫妻之間那樣親密和諧。他們春風滿麵,意切情真,十分滿意地點頭稱讚,拍手誇好。一個激動人心的聲音高聲響起:“你們兄弟親愛,一切順利。你們要牢記這些話,好好用心體會這些話,好好用你們的身體和行動去實行這些話吧!”
聽到這裏,老聃哭了,無聲地哭了,他的情懷被他們的藝術力量打動了,主要是被那藝術之中的真情深深地激動了。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心裏想。他撩起衣巾,蘸去眼淚,抬頭往門外一看,見那裏啥時已經站滿了人,其中有不少的人已經流淚了。……
上午,老聃先生心緒茫然地坐在守藏室裏,忽見萇弘向他走來。“聃兄,聽人說,咱們歌唱《常棣》,兩個王子都知道了。”萇弘緊走幾步,來到老聃身邊,勾著頭,小聲的,激勵地對他說道,“他們無動於衷。不行,光靠唱一支歌不行,必須帶刺激性的,帶直接性的。我看咱們行動起來,找他們說,麵對麵地直說!”
“弘弟說得有理。”老聃說,我可以再找機會勸說一次,往往有一些事一次不成,二次可成呢。”
“聃兄有此想法,我以為很好。”萇弘說,“然而必須把話清楚地說明,聃兄如果真的打算勸說,必須知道,這種義舉,對於社稷會有很大的益處,對於個人可能有很大的危險,非大愚之人是不能做到的。如果你這樣去做,在智者麵前你可真要承受愚人的‘惡’名了。”
“承受愚人之名就承受愚人之名吧,當今塵世之上太缺乏愚人了,社稷之上太需要愚人了。這一點,姑且讓我論述一下。”老聃說:“我認為世多愚(真誠,老實,‘傻’)人,是世之福氣;世多智(機巧,滑詐,虛偽)人是世之禍患。當今很有一些人是一味地去崇尚智而貶低愚,不知道在一定條件下,愚者即智者,智者即愚者,智的頂點是真正糟糕的愚。因為如果塵世上所有的人都到了智能透頂的時候,也正是這個塵世和世人徹底完蛋的時候。一些人總願意智,不願意愚,因為愚對塵世總體有利,這個利勻到他身上的時候很不明顯;智對他個人有利,而且這個利又能一時明顯的集中於他個人一身。然而,他們殊不知極智能的玩火者也必自焚,極愚的不玩火者也必不自焚。因為有極個別的智能玩火者一生沒焚,所以一些人總追求智,而貶低愚。究竟有沒有‘不自焚’的,這個我尚在探討之中,姑且暫定他為‘沒自焚’吧。不管怎樣,一生玩火,總也不叫有福,總也不叫聰明。人們應該知道,當你和世人的智巧都透頂的時候,是你和世人都沒有人味的時候,當你和世人都沒人味的時候,是你再也無法得到人用人味對待你的時候。不管怎樣,我總以為智不如愚。別人不理解我,我也不希望別人理解我。因為你理解我,所以我以愚人之心向你獻心。說得太多了,請你原諒我關於愚和智我說得太多了。一句話,我還打算再去勸說一次,不管我有多危險——愚人不是沒有危險——我都決心去以愚人之心再對他們勸說一次。”
“好,好!聃兄說得好!”萇弘說,“讓我們同以愚人之心把心俸獻給周之天下,讓我們同為周之天下做個愚人。”
正午金殿交涉之事,突然改到明天進行。他們為啥要這樣做?對於這一點,老聃先生因沒有其位,沒謀其事,隻能說是不得而知。
此時,景王的屍體已經脫去原來的衣裳,規規矩矩的換上了壽衣。至於移屍入棺,則因按要求的條件準備的棺槨沒有運來而沒能進行,再者說按規定還不到入棺的時候。
午飯之前,王子朝突然使人叫老聃和喪禮司者到他那去。老聃一聽,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不知他為啥要叫他,他估計可能是真的有什麼災難臨頭;喜的是,他能在這個時候見到王子朝,真是天叫他遇上一個勸說他的好機會。
王子朝這時召見老聃,看去有點突然,實際上半點也不突然。他召見他,是有自己的想法,不僅是有想法,而且想法相當的多。老聃先生是東周官員中人人知道的懂禮之人,有些禮節,連那個眼下作為喪禮司者的人也需問他。王子朝召見他,第一是在喪禮方麵真有弄不清的問題要向他發問。第二,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故意擺出他王子朝要動手主辦這次喪事的架子,誰主辦喪事就意味著他將當是已故天子的繼位人,起碼說可在人的心理上造一造這種影響。他為什麼不單單召見喪禮司者而要召見他們兩個人呢?因為這樣影響大。因為他是故意讓人心為之震動的。第三個想法,是有意試探一下,他要拿石子往池水裏撂一撂,看看這池水會有什麼反響,看看池水一動是否會有魚蝦跳躍。主辦喪禮的架子一擺出來,對方如果還象往常一樣,麻麻木木,沒有什麼反響,就證明他們沒有什麼準備,證明他們沒有爭位的想法,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主辦喪事,幹脆以合法繼位人的身份出現;如果他們對他的舉動反響很大,或者感到不能容忍,這樣,他們就等於以他們的態度向他告訴了一切,就等於告訴他要他快快作出應該如何應付的準備。第四,聽說老聃他們歌唱《常棣》,大勸兄弟和好,他認為沒風不起浪,他估計老聃他們可能得到了什麼消息,這次召見,他要看看老聃的反響,以便從這反響中得到一點什麼動向,什麼帶有內情性質的消息。
李老聃心情緊張地走進王子朝居住的房舍(西跨院中院的一所主房),見那個喪禮司者已經先他一會地坐在那裏。王子朝正和那喪禮司者說著什麼。他此時,身穿重孝,但是臉上並無悲哀,那裏透出來的是一種掩飾不住的,人們在戰鬥之前才有的,對勝利充滿信心和希望的喜悅心情。
王子朝和老聃打過招呼之後,讓他在對麵的座位上坐下。
老聃坐下之後,和喪禮司者互相對視地微微點一下頭。
“我父王駕崩,我們不勝悲痛之至。”王子朝說,“我父王的喪事,我決心給他辦得象個樣子,要使喪禮真正合乎周禮。古禮上說,父母屍骨在堂,‘交手哭,惻怛之心,痛疾之意,傷腎幹肝焦肺,水漿不入口,三日不舉火,故鄰裏為之糜粥以飲食之’,‘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按古禮要求,這三天內,隻顧痛哭,所以自己家裏不動鍋灶,有鄰居送飯吃吃就算了;然而,現今的做法是自己家裏仍然舉火動灶。我父王駕崩,我們家裏是動鍋灶合乎周禮呢,還是不動鍋灶合乎周禮呢?這一點,我問喪禮司者,他也說不清楚,這次把李先生叫來,是想請你回答一下。”
老聃聽他說到這裏,心裏一喜:“噢,原來他叫我來,是這麼回事。”他抬起頭,麵色謙恭地說:“殿下問起喪禮之事,這方麵我也知之甚少。關於父喪期間是否舉火問題,我認識的也不一定正確。是舉火為孝還是不舉火為孝,這要看周禮的精神實質。怎麼辦為好呢,我認為,既要遵照周禮條文,又要看眼下的習俗和實際情況。古禮上說,父母去世,子女痛哭,‘袒而踴之’,就是說袒露著胸懷哭,好象是往上蹦著哭,這表示真心,表示哭得痛;然而,古禮上又說,‘婦人不宜袒’,‘傴者不袒,跛者不踴,非不悲也,身有痼疾,不可以備禮也,故曰,喪禮唯哀為主矣’,意思是說,婦人和羅鍋不適合袒露胸懷,瘸子不適合蹦著哭,這不是他們不悲哀,是他們不能那樣做。父母去世,子女到底怎樣做才算孝,最根本的是看他內心深處悲哀與不悲哀。天子駕崩,我們心中非常悲痛,這就很合乎周禮,依我看殿下就不要再去三日不動鍋灶了。”
老聃先生說到這裏,王子朝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先回去吧。”王子朝看了看老聃,忽然轉臉對那坐在旁邊的喪禮司者說。
喪禮司者走了。屋子裏隻剩下姬朝和老聃他們二人了。王子朝靜靜地向老聃看了一眼,默然一笑,然後慢慢詢問老聃說:“聽說先生和萇弘在給我家父王奏哀樂之時,利用歌唱《常棣》大勸兄弟友好,而且唱得很好,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老聃忠誠地回答說。
“兄弟友好,那好啊。”姬朝說。
“兄弟友好,甚為重要。”老聃想不到的大好時機一下子來到眼前,就趕忙借著話題開始勸說姬朝說:“一家之中,兄弟友好,團結和睦,是家之福氣;在社稷之中,兄弟友好,團結和睦,是社稷福氣。在家庭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會導致家敗;在社稷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
“好了,別說了。”沒想到老聃剛剛說到這裏,王子姬朝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十分冷酷,十分可怕,他說,“以你的意思,我們兄弟之間是出現了不和,出現了分裂;我說,我們兄弟之間十分和睦,十分團結,根本沒有什麼裂痕。話說回來,如若真的象你所說,如若我們兄弟之間真的出現了分裂,如若是我們兄弟之間爭權奪位打鬥起來,那我是很不需要聽從你的勸說的,我曾說過,‘興者王侯敗者賊’,如若我要聽從你的勸說,使我鬥誌衰退,心勁敗落,那我不光剩下敗了嗎?那我不光剩下當賊了嗎?去吧,好啦,請你回去吧。”
老聃先生不說話了,既然如此,他對這種人還有啥話可說呢?
老聃先生回到家裏,一直悶悶不樂。他感到心裏象刀尖挑著一樣,難受得連午飯都沒吃。
下午,老聃先生心緒不寧地走進守藏室。他剛在案頭坐穩,就見萇弘掩飾不著內心喜悅地向他走來,“聃兄,我得一則好消息,是我從我的一個在深宮之內做侍人的弟子那裏得到的。他說,世子猛有心讓出世子之位,他不想再去繼位,然而又拿不定主意。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如果前去勸說,一定會收到很大的效果,這真是天給了你一個好機會。”
“好,好,這太好了,太好了!”老聃先生心裏異常高興,“真的嗎?這是真的嗎?”在高興之餘,他又感到幾分擔心,因為他對此事到底是感到半信半疑。
日頭平西的時候,世子姬猛突然派人叫老聃到他那裏去。老聃見此情況,心裏又是一驚一喜。他驚的是王子朝剛召見他一次,這接著,他的對立麵姬猛又召見他,這是不是會因為他接受召見而引起了什麼禍患,在官場上,在政治風波之中,事情實屬難測;他喜的是他聽萇弘那樣講,他認為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確實是真的,那真是天賜良機了。
王子姬猛這次召見老聃,到底是什麼目的,一時叫人難以猜透。他的想法很可能是和王子姬朝的想法一樣。但是,從姬朝召見喪禮司者和老聃、姬猛隻召見老聃一個人這一點來看,可見姬猛還有別的想法,很可能是姬朝召見老聃使姬猛產生了什麼懷疑,很可能是他這次召見老聃,決心從老聃這裏弄清姬朝召見老聃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點,老聃先生似有感覺,但是他說不清是為什麼,他這次心裏總覺得高興,總覺得喜大於驚。
老聃先生心情緊張,然而禁不住喜悅地走進世子姬猛的房舍(西跨院的一所主房)。世子姬猛穿一身重孝,嚴肅地(這是他一貫的表情)但是不喜也不怒地坐在那裏。他的身邊坐著他的侍從。見老聃進來,姬猛的侍從忙站起來和他打招呼,讓他坐下。姬猛也站起身,一聲不響地向他點頭示意要他坐下。
老聃剛剛坐好,姬猛的侍從就說:“我家大殿下這次派人請李征藏史到這裏來,是有點事情想問一下。眾所周知,我們大殿下是天子在世之時早已立起的世子,是已故天子的當然繼位人,這次,萬歲駕崩,大殿下和滿朝文武大臣以及宮中男女老少不勝悲痛。對於天子的喪事,大殿下決心給他辦得象個樣子,要叫喪禮完全合乎周禮。關於靈前設燭和哀杖,我們有兩點小小的疑問,問喪禮司者,也說不出到底怎樣才算完全正確,聽說李征藏史學識淵博,對周禮吃得很透,特請李先生來說一下到底應該怎樣辦。這兩個問題是,一,關於天子靈堂設燭(那時沒有蠟燭,稱火炬為燭),有人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一燭,靈堂下設一燭;有人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二燭,靈堂下設二燭;有的說應該是靈堂上設一燭,靈堂下設二燭。二,關於哀杖,有的說用竹杖,有的說用桐杖,有的說用柳杖。以上問題,眾說不一,到底怎樣才算合乎周禮,請李先生按真正的周禮回答一下。”
“微臣學識淺薄,對於周禮確實知道得很少,說微臣能夠吃透周禮,實在是諸位對我的過誇。”老聃說,“關於天子靈堂設燭,有的說上一下一,有的說上二下二,有的說上一下二。究竟誰說的對,我的回答也不一定正確,我隻知古禮上說,‘君堂,上二燭,下二燭;大夫堂,上一燭,下二燭;士堂,上一燭,下一燭’。關於哀杖,有說應是竹杖,有說應是桐杖,有說應是柳杖。誰說的正確,我回答得也不一定對,我隻知古禮上說,‘為父苴杖,苴杖竹也;為母削杖,削杖桐也’。如若說用竹才合周禮,如今用的都是柳;如若說用柳才合周禮,古禮上又說用竹。到底怎樣才算合乎周禮,這既要看古禮規定,又要看當今實際情況,在這種情況不一的情況下,隻能根據大殿下的心意進行選擇,大殿下選擇竹,竹就合乎周禮,大殿下選擇柳,柳就合乎周禮。”
“好,好,李先生回答得好。”世子的侍人高興地說。隨著侍人的誇讚,世子猛點了點頭,嚴肅的臉色裏透出滿意的神情。
“還有,”世子侍人說,“聽說大殿下的弟弟——長庶子朝召見了李征藏史,不知他召見李先生有何用意,這一點,我們有點疑惑不解,大殿下要我代他向你詢問一下。”
老聃先生見他這樣一問,心裏完全明白了。“噢,他們召見我的用意原來在這呀。”他忠誠地按實際情況一五一十地把王子朝召見他的事向世子侍人說了一遍。世子猛和侍人解疑地點了點頭。
“聽說李征藏史和樂師萇弘在為我父王奏哀樂時,順便歌唱了《常棣》一詩,以此大勸兄弟友好,聽說唱得十分動人,聽說你和眾人為此而流眼淚了,不知這話是真是假?”世子姬猛終於開始發問了,問話之中並沒有帶著氣憤,神色並不逼人,嚴肅的麵容裏透出的是一團和氣,看不出裏頭有任何惡意。
“是的,這話都是真的。”老聃十分坦誠的說。
“你們是否意在勸我和我的弟弟姬朝在繼位問題上互相謙讓?”姬猛又問。神情裏透出謙讓的神色。
老聃先生見姬猛毫不掩飾地直接將問題攤擺在他的麵前,心中猛然一喜。見直接勸說姬猛的大好時機已到,他也將問題直接攤擺在他的麵前,直言不諱地說:“是的,有這個意思。大殿下,我們作臣子的非常希望你們兄弟團結和睦,互相謙讓,同為周朝社稷,……”
“好啦,夠啦。”世子姬猛一下子截斷老聃的勸讓話語。此時,他的態度變得異常冷峻,十分的嚴肅,冷峻得可怕,嚴肅得嚇人,他以逼人的目光緊緊地盯著老聃說:“你的勸說我不需要,你怎麼能知道我們兄弟之間出現了分裂?告訴你,我們兄弟之間現在十分團結,可以說團結得象一個人一樣。現在放下團結暫且不論,請允許讓我做個假設,現在假設我們兄弟之間已經分裂,已經打了起來。正因為我們已經打了起來,我很不想聽到你的勸說,如果我要聽從你的勸說,我即使不是拱手把一切俸送給姬朝,也是節節後退,在對方麵前一敗塗地。我要勝利,我不要一敗塗地,一句話,我很不需要你的勸說,你走吧,好啦,你走吧。”
老聃先生心中十分痛苦地離開了姬猛的住處。當他走到家中,剛剛坐定的時候,劉卷、單旗突然活捉賓孟而且將他殺掉,立世子猛為悼王的消息就傳開了。這一回,老聃先生勸說猛、朝團結的希望算是徹底破滅了。
在酷殺中
賓孟被殺,悼王即位,使得王子朝十分惱火,他聯合召莊公奐,尹文公固、甘平公鞧。起兵爭位。召、尹、甘三家各出一部分兵力,三方麵兵力會合在一起,由上將南宮極率領,向劉卷發起猛烈的進攻。他們把王宮團團包圍。劉卷護衛悼王於王宮之內,針鋒相對,堅守不出。宮牆內一圈站滿全副武裝的兵士,他們有的拿刀,有的持劍,有的握著長矛。
那些爬上宮牆的進攻者,不是被砍殺,就是被挑死。
宮牆外,南宮極親自督戰。他身材高大,金盔金甲,手裏舉著一柄修長的寶劍,威風凜凜,莊肅而英武。他指揮著披堅執銳的兵士硬對硬地向宮牆進攻。連攻兩次沒有攻上去。他惱火了,一連砍殺兩個敗退下來的兵士,接著,圓睜雙目,舉劍大吼:“攻啊!攻啊!攻開王宮,殺死劉卷,活捉姬猛,攻啊!”
兵士黑壓壓地爬上宮牆。裏邊槍挑,刀砍,人頭和屍身撲撲塌塌地落下。跳過宮牆的士兵盡被亂劍紮死。失敗了,這第三次進攻又失敗了。
兵力不足,難以取勝的消息傳到王子朝那裏,朝就派人四處發動“舊官百工之喪職秩者”(秩、祿),以借助他們的力量,壯大隊伍。王子朝親自到曾管理過百工的失職官員那裏去勸說,並帶領隨從直接到日子過得最苦的失業百工那裏去鼓動。
夕陽墜地,晚霞似血。亂草凸村子西北頭,百工們的茅草庵前,一群穿得破破爛爛的人緊緊圍著一個頭戴紫金發束、身穿素衣素裙的中年王子,靜靜地聽他說話。此人就是三殿下王子姬朝。“幹吧,受苦受難的弟兄們,跟著我姬朝幹吧!父王在世時,親口說出要立我為世子,親口說出要我繼位,父王死後,他們突然殺掉賓大夫,立猛為悼王,這很不公平,很不公平啊!現在我把不能說的話都向你們說了,我完全把你們看成了自家人。他們毫無道理地奪我王位,我要再把王位從他手裏奪回來!……他們奪我王位,這不公平;你們受苦受罪也不公平,你們是些很有力量的人,你們並不比那些有財有勢的在位者低下,你們不該在這裏受罪,我是個善心的王子,不忍心看著你們受罪,我向他們爭位,也是為你們爭位,為你們的利益而戰,跟著我幹吧,我姬朝勝了,你們也就勝了,也就一切的一切都到手了!”
“幹!”
“我們幹!”
“我們跟著三殿下幹!”
“三殿下是我們的新天子!是一位明君,曆來沒有過的明君!”
“我們從來沒見過一位象這樣的殿下,三殿下萬歲!”
人們激動了,一個個被振奮了,他們為在飽嚐苦難中猛然遇見一位為他們利益而戰的新天子而激動了,深深地激動了。一位瞎老人顫嗦著雙手瞎摸著向王子朝走來了。王子朝見此情形,連忙走下高凸,用雙手挽著瞎老人。王子朝,好厲害的王子朝!隻此一下,失業百工就被他徹底激發起來了。
夜,黑雲遮月。洛陽鼎門外邊的荒野上,火把通明。幾千名穿著破衣的失業百工和無業遊民一行行地坐在地上。他們有的手裏拿著菜刀,有的拿著長矛,有的拿著鐵叉,有的拿著木棍,一個個情緒激昂。他們已被一伍一伍地編製起來。他們已按王子朝的心意推舉出三個頭領——一個正頭領,兩個副頭領——,正頭領叫濯三,就是那個在茅草庵裏用敵視的目光盯過老聃的中年人。此時濯三正和王子朝一起站在被百工們圍在正中間的土台子上。隻見他,腳穿裝著褲腳的長腰布襪,上身是一件毛朝外的短打皮衣,頭上纏一條白色的麻布手巾,腰裏掛一把齊頭大刀。
王子朝講話列舉猛的十大罪狀,說明他如何如何地該受討伐,然後濯三開始發號施令,他用又粗又直的聲音,幾乎是吃喝似地大聲說:“弟兄們,我,我濯三不會說話!三殿下是我們的新天子,三殿下,三殿下說他是為咱們苦,受苦的百工而戰。現在咱就是三殿下的隊伍了。咱要聽三殿下的,要聽南宮將軍的話。這一回要是打進宮去,推倒姬猛,三殿下說,公卿上大夫都有咱的份,咱得了天下,啥家都是咱當了。你們怕死不怕?不怕死?那好!你們要拿出敢死的勁頭!我不會說話,我不說了,是英雄是狗熊戰場上見!”
就在這時,南宮極派來的兩個人來到這裏,催他們快上戰場。王子朝小聲向濯三說了幾句什麼。濯三瞪大眼睛,大聲向在場的百工們喊叫著說:“現在這就要上戰場了!起身——!開始——!出發!”
隊伍起身,高舉火把,長蛇一般地向鼎門而去。過了鼎門,隊伍岔開,一分兩路,象出籠的猛虎一般開始向王宮方向猛撲迅跑。霎時之間,百工隊伍和南宮極率領的圍宮隊伍完全會合在一起了。燈籠火把把官牆照耀得如同白晝。
南宮極又一次開始指揮隊伍向王宮發動進攻。兵士們,特別是那些穿得破爛的百工兵士們,一個個十分勇猛地往宮牆上爬。不少人剛剛爬上宮牆,被裏邊一陣亂砍,血淋淋地留下雙手,從牆上栽下。那些不怕死的破衣兵士冒著砍手的危險硬往牆頭上爬。裏邊又是一陣拚命地砍殺,翻過牆去的兵士幾乎全被砍死。這一次進攻,王子朝的士兵(特別是那些來自百工的士兵)損失十分慘重。
一次進攻失敗,南宮極把濯三和百工兵士的其餘大小頭目召集到一起,狠狠地訓了一陣話,讓他們各回原地,給百工士兵全部配上刀劍,開始第二次進攻。第二次進攻又告失敗。南宮極和濯三全火了,他們每人一連砍殺幾個敗退下來的兵士!南宮極高聲大喊:“笨蛋!狗熊!給我組織第三次進攻!這一次進攻,誰再退下來,我要一個不留地把他砍掉!”濯三把右胳膊從袖筒裏脫掉,使其露出光膀,一手舉起齊頭大刀,撕裂眼圈般地瞪大雙目,撕裂嗓子般地大聲叫道:“攻上去!這次一定得攻上去!哪個再裝狗熊,我濯三就把他砍成肉泥!日奶奶的!誰再退下來就是孬種!攻啊——!攻啊——!”
兵士們眼全紅了!他們象瘋了一般地往前進攻!黑壓壓的人群攻上宮牆,裏邊又是一陣拚命地砍殺,人頭和血手撲撲塌塌地落地。圍攻王宮的兵士什麼也不顧,黑壓壓地硬往上拱,連宮牆都被蓋得看不見牆了!無數個兵士湧上高牆,撲通!撲通!硬往裏邊砸下!攻過去了!攻過去了!宮牆裏一陣十分激烈地廝殺和猛烈地對砍!此時,不知是誰從裏邊弄開了宮門,牆外的兵士象潮水一般從宮門湧進王宮!敗退了,牆裏邊保衛王宮的兵士敗退了,全部敗退了!
敗退的兵士開開王宮後門,殺開一條血路,護衛著悼王猛、劉公伯蚡(劉卷)、單穆公旗星夜逃走。南宮極和濯三乘勝率兵追殺。兩者在荒野拚殺一陣,劉卷和單旗被南宮極殺散。劉卷帶一部分兵力落荒而逃,向當時周朝的一個名字叫揚的城邑奔去。當劉卷退進揚城之時,南宮極率軍一直追到城下。單旗護衛著悼王往當時的一座名叫皇的城邑撤退;濯三率百工部隊在後麵追趕。
此時,留在王宮的王子朝的士兵從後宮抓到單旗的一個女兒和幾個王子。幾個瘋狂了一般的士兵將他的女兒拉到宮外,將她侮辱後殺死。他們抓到的幾個王子之中,有一個因破口大罵王子朝而被百工士兵砍死。
周景王妻妾不少,兒女眾多,單就王子就有將近二十。在這些王子之中,此時已經分為三派,一派擁護王子朝,堅決反對世子猛,一派擁護世子猛,堅決反對王子朝,一派是站在中間觀望,誰也不反對,誰也不擁護。因為那個被抓到的王子堅決反對王子姬朝繼位,所以被抓到斬首。
單旗兵敗之後,聽說他的一個女兒被侮被殺,聽說有一位反對王子朝的王子被殺,心中萬分惱火,於是整頓兵馬,除留下一部分兵力在皇保護猛之外,其餘人馬由單旗率領,舉兵殺回平宮(他自己的一處宅第)。
單旗憤恨難消,下決心要和王子朝決一死戰,一報不共戴天之仇。然而,想起百工的力量十分強大,又恨又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趕走姬猛之後的第三天的一個夜晚,王子朝於慶功會醉酒之後夜宿深宮,他的一個最受寵愛的愛妾摸著他的光溜溜的脊背說:“殿下,那些窮百工真英勇,別看穿得破破爛爛,但打仗英勇。還是我的殿下能耐大,能叫他們一個心眼兒為你賣命!我說呀,你是用什麼神法兒叫他們這樣了呢?”
“為他們的利益而戰,這招牌一打起來,他們整個兒地就動起來了。”
“你真是為他們的利益才起來爭位嗎?”她把濕漉漉的嘴唇輕輕地貼在他的肩上。
“屁!除我一人之外,俺爹俺娘都不為!”王子朝翻過身來,“跟你說,世上的人,包括百工、所有的兵士、大小官員以及我的左膀右臂,啥時也別想知道我。”發現自己有點喝醉了,很快閉了口。
……
單旗舉兵殺回平宮之後,決心報複。由於害怕百工兵士而不知如何是好。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坐立不安。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
夜裏,他將一支隊伍偷偷埋伏在平宮四周的荒野之上。濯三率百工兵士連夜圍攻平宮。單旗伏兵四起,裏應外合,把前來圍攻的兵士團團包圍,生擒百工兵士的頭領濯三和兩個副頭領袁興和張孩。
單旗的部下將濯三、袁興、張孩五花大綁,推入平宮之內。單旗走來,故意怒斥那個捆綁濯三等三人的部下,並親自給他們鬆綁,向他們賠情道歉。單旗向濯三他們列舉王子朝的八大罪狀,說明王子朝罪惡滔天,如何如何該受討伐;他特意向濯三他們說明,如果他們能讓百工隊伍向他單旗投誠,和他一起幹,他保證在打垮王子朝之後讓所有的百工兵士都封官爵,其中的濯三、袁興、張孩以及其他立大功的兵士將封以公爵,至少也要給予侯爵,並且向他們保證,如果說話不算數,情願五雷擊頂。濯三他們半信半疑,說,隻要穆公願意和他們歃血為盟,願意和他們一起焚香叩頭,對天許願,他們情願把所有兵士召來一起歸附單部,為新天子猛效勞,然而,如果穆公不敢對天許願,不敢歃血為盟,他們將至死不降。
“單旗情願對天許願!”穆公說。
“那好,一言為定!”濯三、袁興、張孩一齊說。
此時,宮外的百工兵士,又將平宮圍起,他們決心救出他們的頭領。
一個時辰之後,就在這豪華的平宮之內,香煙繚繞,氣氛肅穆,一場獨具風格的歃血盟誓正式開始。
在八大盞獸油銅燈的照射之下,三大間宮廳,火光通明。
隻見這裏:
巨大的紅氈,將地麵鋪得嚴嚴實實。東、西兩間各有一張巨大的矮腳方案;圍繞著方案,各有一圈矮腳小椅。當間,靠後牆,放著一張長長的大條幾。條幾上,新設一架高大的上帝牌位,牌位上蒙蓋著一大塊黃色的絹帛,絹帛上寫著: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之神位。靠條幾往外是一張巨大的紫紅方桌,方桌上,八盞大銅燈圍著一個象銅鼎一般的巨大香爐,香爐裏栽著碗口粗細一大把子柏香,柏香上鮮紅的香火往上推動著青白色的煙霧,從那鮮紅的火頭之上撲撲塌塌地往下掉著灰白色的香灰。香爐前邊放著兩隻黃色的陶碗,其中一隻碗裏盛著一大碗酒。方桌兩邊,兩把太師椅前,分左右站著四個監盟的衛士,其中兩個衛士手裏各托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大方桌前,正當中的紅地毯上跪著兩個人,東邊那個是單旗,西邊那個是濯三。濯三的身後,分左右跪著他的兩個副手袁興和張孩;單旗的身後,分左右跪著他的兩個隨從人。他們六個人,各個都袒露著自己的胸懷。單旗和濯三不但胸懷袒露,而且每人都從袖子裏脫出右邊的一隻胳膊。單旗和濯三各人手捧一把子冒煙著火的柏香。
此時,宮廳之內鴉雀無聲,氣氛嚴肅得有點嚇人。隻見單穆公旗雙手捧香,光著半拉膀子從地上站起,往前上了一步,然後一隻手握香,騰出一隻左手,接過衛士遞來的一柄寶劍,咬牙瞪眼地用劍尖往右胳膊上呲啦劃了一下,一股紅紅的鮮血從那裏流出,接著,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讓幾大滴鮮血撲噠撲噠地滴在酒碗之內,再接著,後退幾步,又跪到地上。接下去是濯三手捧柏香光著半拉膀子從地上站起。他也往前上了一步,然後一隻手握香,騰出一隻左手,接過衛士遞來的一柄寶劍,咬牙瞪眼地用劍尖在右胳膊上呲啦劃了一下,一股紅紅的鮮血從那裏湧出,接著,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讓幾大滴鮮血撲噠撲噠地滴在酒碗之內,再接著,後退幾步,又跪到地上。
發表盟誓的言詞開始了,單旗、濯三各人將雙手捧著的香把子舉過麵門兒。
“蒼天在上!”單旗大聲地說,“我單旗代表本人和新天子悼王向您發誓,從目下起,我單旗以及我的部下要和濯三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難,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一同為誅滅忤逆叛賊王子朝而戰鬥,有福同享,有禍同擔,同興同滅,同榮同損,如得天下,定讓濯部完全封爵,高者公侯,次者為伯,最低也為子男,戰死者除恤其家屬之外,也和生者一樣封爵。單旗說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決不食言!如違盟約或有三心二意,上蒼有眼,定讓我死於亂箭之下!發誓人:單旗。”
“蒼天在上!”濯三也象單旗一樣,大聲地說,“我濯三代表本人向您發誓,從現在起,我濯三以及我的部下要和單旗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難,情同手足,親如兄弟,一同為誅滅忤逆叛賊王子朝而戰鬥,有福同享,有禍同擔,同興同滅,同損同榮,在敵我雙方生死存亡的戰鬥之中一定敢拚敢殺,決死取勝!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忠於新天子悼王,和穆公一個心眼兒。濯三說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決不食言!如違盟約,或者三心二意,上蒼有限,定放我死於亂槍之下!發誓人:濯三。”
二人宣誓一畢,一同抽身站起,並同時往前上了一步,並肩站在桌邊。此時,一個衛士將那碗帶有二人血液的烈酒一半倒入另一個陶碗,然後把兩半碗血酒遞向單旗、濯三。單、濯二人同時接過陶碗,同時舉到唇邊,同時揚起脖子一飲而盡。
盟誓一畢,濯三、袁興、張孩一同走出平宮,開始分頭召集自己已經散亂的部下。不到半夜,幾千名百工和無業遊民組成的部隊已經全部歸附了穆公單旗。
拂曉之前,濯三的百工部隊開始將周朝王宮團團包圍,向裏麵的王子朝部發起進攻。因王子姬朝早有充分準備,濯三部隊三次進攻,都沒將王宮攻破,而且爬上宮牆的兵士被砍殺者不計其數。濯三火冒三丈,向他的小頭目們下一道命令:在進攻中,隻許前進,不許後退,哪個再後退一步,不管是誰,一律砍死。第四次進攻開始了,王宮周圍,所有督戰的小頭目們一個個露出半拉光膀子,手舉大刀高喊:“攻上去!這次一定要攻上去!後退一步,就要砍死,死到牆內是死,死到牆外也是死,當狗熊被砍,不如當好漢拚死,衝啊!衝啊——”
人們黑壓壓地爬上宮牆,冒著裏邊林立的刀槍,撲撲塌塌硬往裏砸。他們跳到牆裏之後,雙方針鋒相對,在晨曦映照下,刀光閃閃,又是一陣拚殺。在拚殺中死去的,加上剛才爬牆時砍死的,雙方死亡的不計其數。
宮牆被攻破了,在混亂之中王子朝部開開宮門,趁機突圍。他們剛剛突出包圍圈,不料又被剛剛趕來的單穆公部圍住。百工部隊轉身和單穆公部兩麵夾擊王子朝部,王子朝部死傷很多,損失慘重。此時,趕來救援的南宮極部見姬朝被圍,急忙將圍者圍起,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敵我雙方,激烈混戰,殺作一團,雙方的兵士殺紅了眼,越殺越激烈,愈殺愈上勁,槍推槍拉,刀落刀起,霎時之間,地上留下無數具死屍。
南宮極見自己損失慘重,越來越抵敵不住,就主動收兵,護衛王子朝逃走。單穆公見南部敗走,讓濯三率部追趕,他本人則是率部殺入王宮(他誤認為王子朝還躲在王宮之內),見人就殺,逢人便砍。他們舉刀進入姬朝住處,見這裏空無一人,十分惱火,他紅著眼,舉著長劍,又到別的幾個屋裏去找姬朝。他要狠狠的報複,要為他死去的女兒狠狠報仇!
就在此時,後院之中,單部的幾個兵士,一連砍殺幾個宮女和仆人之後,從一個僻靜的屋裏抓到八個堅決擁護王子朝、堅決反對姬猛的王子,他們把八個王子捆綁著押到單旗麵前。他們平時養尊處優,根本不把單旗放到眼裏,他們見了單旗,不僅不低頭,還破口大罵,說單旗是一隻瘋狂了的老狗,說單旗違背景王天子更立世子的旨意,強立昏君猛賊為悼王,罪該萬死!
單旗火冒三丈,他抓不到王子朝,此時全把仇恨轉移到八個王子身上。他紅著眼下令:速將八個孽根用火燒死!絲毫不能留情!哪個留情,撂到火窩給八個孽種陪葬!
八個黑衣兵士,手舉大刀,在一個小頭目監督下,推推搡搡將八個王子推進一所背靜的小屋。他們把兩大垛幹柴全部撂進屋子,用火將柴點著,然後將門一鎖。
大火著起,幹柴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火舌翻卷,越來越大,霎時舔滿整個屋子,烈焰烘烘,黑煙騰騰,八個王子身上全部帶上了火苗。他們嗷嗷地嚎叫著亂跑亂撞。有幾個衣裳著完了,繩燒斷了。他們冒著舔來的火舌,跑到門邊,拍著門大喊:“開門!救命!救命!開門!”外邊沒一個人敢給他們開門。八個王子帶著火苗子在屋裏亂闖亂撞,叫得沒有人腔。霎時他們麵目全非,最後,隨著大火的熄滅,全部和幹柴一起變成灰燼了。戰爭啊,殘酷的戰爭!——所值得慶幸的是,莊公召奐的二兒子召號在這次混亂之中也被亂刀砍死。
逃走的王子姬朝聽說王宮慘遭火焚,聽說八個王子被活活燒死,想起自己的力量損失十分慘重,心中萬分惱火,派英勇善戰的鄩肹率兵伐皇,下決心活捉躲在皇邑城內的悼王姬猛,下決心推翻悼王政權!他要複仇,他要對姬猛等人實行更大的報複,他下令:抓到猛賊的官兵要一個不留,全部殺掉!在攻城之時,不管砍殺多少人,隻要不漏掉姬猛就行。
鄩肹遵命,點上數千人馬,幾十乘戰車,旌旗獵獵,刀光閃閃,浩浩蕩蕩,向皇邑進發。
這鄩肹,腰挎戰刀,金盔鐵甲。他,中等身材,赤紫麵龐,粗眉毛下配雙逼人的鷹眼,人物頭長得不怎麼樣,可就是打仗勇敢,善拚善鬥。鄩肹部隊兵臨城下,將個皇邑嚴嚴地包圍。此時穆公單旗已因早得鄩肹伐皇消息而趕至皇邑城裏。城裏,悼王姬猛和穆公單旗已經做好充分的抵禦準備。這裏深溝高牆,壁壘森嚴,城垛口裏邊的二牆上堆滿滾木擂石;每個垛口底下都趴滿挎弓帶箭、拿槍帶刀的士兵。姬猛和單旗來往巡視,親臨督戰。
城外,鄩肹的兵士正向城頭發起進攻。城頭千弓齊發,亂箭如同飛蝗。攻城的兵士一個個手拿盾牌,彎腰往前走動。箭射盾牌,當當啷啷,一片聲響。
鄩肹親自督戰,在手拿盾牌的驂乘的護衛之下,他昂首挺胸地站在戰車之上。禦者揮鞭催馬,戰車圍著皇邑,旋轉走動。城上飛箭射來,盾牌發出當當響聲。
其他幾十乘戰車,盡皆停在城下。有幾乘戰車上的馬被箭射中,這一來,幾十乘戰車也都隻好暫時後退。
鄩肹下令,讓所有兵士一齊向城牆猛撲。人們呐喊著涉過城池,攻向城牆。城上滾木擂石一齊打下。這樣,一連四次的進攻都被打退。鄩肹令部下從四鄉運來不少的木梯,以發起第五次攻擊。兵士們抬著木梯,涉水越過城池,將一個個的梯子豎上城牆。劈裏啪喳,木梯被守城的兵士從上麵推翻。木梯落到城池水裏,發出呼嚓呯嚓的響聲。攻城兵士重新將木梯扶起,讓梯子有陡變坡,豎在那裏。黑壓壓的人群順著梯子往城牆上爬。一陣滾木擂石,激烈地從城頭打下,攻城的兵士和梯子一起被砸翻,而且被砸得一連斷了好幾截子。
鄩肹無奈,隻好讓兵士暫時退下。然後靈機一動,想了一個辦法。他讓部下從四鄉用四腳木車裝滿幹柴,十二輛木車各將幹柴裝得象草垛那樣高。十二輛柴火車分四組,三輛一組三輛一組地向四座城門進攻。戰士們仍彎著腰推著柴車往城門那裏走。城上飛矢射來,幹柴垛上紮滿亂箭。當柴車緊貼城門之時,一起點火,柴車火焰猛起,烈焰騰騰,瘋狂地向城門舔去。
城門被燒開了!圍城的兵士象洪水決堤一般勇猛地往城裏湧進。城內守城的兵士拚命地阻擋。督陣的單穆公親自帶頭抽出戰刀。守城兵奮臂發起猛烈地砍殺。攻城兵奮臂對砍。兩軍展開激烈的拚殺,刀光閃閃,人頭滾落。攻城部隊,損失慘重,見攻不進去,隻好退下。守城兵士見對方退下,急忙運來磚頭石塊,嚴嚴厚厚地將城門堵封結實。
南城門被燒開了!圍城的兵士象決堤的洪水一般往裏猛衝。裏邊,守城兵士以更猛的勁頭對進攻者進行砍殺。戰車因城門鐵框子的阻擋而無法驅進。步兵們見攻不進去,就又退下。鄩肹一見,萬分惱火,他跳下車,一扒光脊,舉著特號大戰刀,一連砍死四個敗退的士兵,然後圓睜鷹眼,撕裂嗓子狂吼:“衝進去!給我重新衝進去!不要當賴種!衝啊——!給我衝啊——!”接著舉大刀帶頭衝殺。他一邊砍死十多個抵擋的士兵,殺開血路。接著,鄩部官兵全部湧進城去。守城的兵士退了一下,又湧上來。單旗和兩個副將親臨督戰,一方要拚死攻占,一方要死命地保住每一寸土地,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雙方混戰一團,各方皆分不清哪是自己人。鄩肹下令見人就殺,逢人便砍。隻見槍推槍拉,刀落刀起,霎時屍體滿地,血染長街,叫人目不忍看!鄩肹殺紅了眼,自己帶頭做到逢人便砍,連士兵帶夾雜在裏邊的逃難百姓,經他一口刀砍掉的不下六七十人。此時,莊公召奐的大兒子召盈殺得更起勁,隻他一人就殺死士兵和百姓近八十個。戰鬥正進行在激烈之時,前來增援的百工部隊趕到。濯三率領幾千名兵士從南門殺入,穆公單旗的部隊聽說濯三來到,士氣大振。單、濯兩部一下子把鄩肹部隊圍在城裏,開始更加激烈地戰鬥。
鄩肹見大勢不好,拚平生力氣組織士兵突圍。不要命者難敵,鄩肹一口大刀舞得看不見人。他們殺開一條血路,從南門突圍逃走。單旗下令,死追鄩肹,說,不管如何,非抓到鄩肹就不收兵。單部奮力追趕,在南門外將鄩肹包圍,並將他生擒活捉。
此時,前來救援的南宮極大兵趕到,黑壓壓的部隊,遮天蓋地般地向單、濯部隊攻來。單穆公見勢不好,一麵派一部分兵力進城接納悼王,一麵押著抓到的鄩肹往王城(今河南陝州)方向撤退。南宮極率部隊在後追擊。此時,前去接納悼王的單部副首領,帶兵趕回城裏,不見悼王,十分驚慌。他們不知,悼王聽說南宮極趕來,已在幾分鍾之前離城逃走。
第二天上午,王城市裏。十字街口,男女老少十分擁擠地圍在這裏。中間站一圈拿槍帶刀的士兵。圈內新栽一根高大的桑木大柱。站在柱下,身著戎裝的單穆公向人們列舉出鄩肹的幾條罪過,訓一陣話之後,有兩名端刀的兵士,推搡著五花大綁的鄩肹,從人群外邊走了過來。
鄩肹滿嘴是血,披頭散發,還故意昂著頭,往上扛著胸脯,竭力表現出勇敢的樣子。
“燒!”單旗向那兩個兵士喊了一下。二兵士端一盆油劈頭從鄩肹頭上澆下,接著用一條長繩將他往上拉起,然後吊上高高的木柱頂端。一兵士把一柄長柄火把用火燒著,接著用火把高高舉向木柱頂的鄩肹。這樣做,他們給起名叫做點天燈。當火把舉到鄩肹跟前的時候,隻聽“哄”的一聲,鄩肹的下身燃著了,接著,火苗上升,遍及鄩肹的全身,再接著,他的頭發著了,臉也著了,渾身上下被包圍在往外湧著黑煙的火苗之中。鄩肹連臉帶頭,整個身子完全變成紅的,接著,麵目扭曲,渾身變黑,繩被燒斷,死屍從桑木柱上摔下,麵目焦黑,身體變小,餘火燃燒,爛雜雜的身子上往上冒著幾絲白煙。殘酷啊,殘酷得叫人目不忍睹!
單旗的殘忍,使百工官兵為之心寒,他們推斷他不可交友共事,從這時起,百工兵叛,濯三、袁興、張孩率部重新投向王子朝,又一次和南宮極一起攻打姬猛。
此時,李氏老聃到哪裏去了?此時,他正坐在他的好友官嬖綽的家裏。
周王朝分裂,老聃的勸說遭到碰壁,他感到失望。看到朝中大亂,社稷前途暗淡,失望的心情之上又加一層憂愁,他痛苦,他憂傷,憂國,憂民,憂社稷。此時,他已由一個不願涉足政事者變成一個關心政事,關心與人類命運相連的社稷命運之人了。他為社稷憂慮,隻能是空憂空慮,他,一個小小的史官,對於這樣王朝分裂的大事,隻能是看著讓它分裂,要想製止,實在是無能為力上又加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