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向別人講這事。去吧,你叫李同快些來。”
“是!”小乙和失魂落魄地退去。
不大會兒,一個中個兒的士兵走進來:“稟高爺,李同到!”
“跪下!”高申佳低聲嚴肅地說。
李同不知是怎麼回事,心中十分害怕,麵色蒼白,軟癱一般地在地上跪倒。
“你亂我軍心,罪該萬死!……然而,不要害怕,隻要你老老實實,照實話說,我保你無事,說沒事就沒事,請你放心,一點不假。起來,快起來。”高申佳改換成一副和藹的麵容,把李同攙起,並特意給他打座,讓其坐下。
李同縮縮瑟瑟地在座位上坐下,哆嗦著嘴唇說:“小,小人,一定照實話說,什麼事,請,請高爺您……”
“聽人說,是你說的,敵部劉卷要從咱這奪回他的清泉寶劍,要用此劍,殺死咱們三殿下,不知是真是假,你是從哪聽來的,到底他們是怎麼說的,你要如實向我說知。”
“是的,半點也不假,劉卷說清泉劍原是他的,後被咱們弄了來,且用這把劍殺了他們不少的官兵,特別是丁品堅親眼看著讓你舅呂奎殺死了萬殳鶴一家人以及兩個師級、旅級軍官,他萬分惱恨,下決心要打敗咱們的軍隊,奪回清泉劍,贈給敬王姬匄,請他將來親手殺掉王子,王子,王子朝。這是我回家看爹娘時親耳聽劉卷的一個親戚說的,劉卷這個親戚不知道我當了咱的兵,所以敢在我麵前這樣說。我說的全屬真實,半點不假,如果要有半點虛假,情願讓高爺您一刀砍掉我的頭!”
“算了,算了,以後可別胡亂講了。沒有事,你回去吧。回去全當沒有這事,回去吧。”高申佳十分平靜,和和平平地對他說。
那叫李同的士兵,十分感激地退走了。
高申佳從座位上站起,又一次推磨般地轉圈子。當他的圈子剛剛推到七圈之時,猛然收住腳步,在肚裏大聲對著自己說:“有了!抓著時機死不放!連夜盜取清泉劍!”
接著,他後退一步,躺到床上,用被子將頭蒙起,更加緊張地思考起來,“盜取清泉寶劍之後,我要托劍再次投向劉營。我就說我高申佳為了報效大周社稷,為了曲線給敬王天子效勞,為保劉公心愛的清泉寶劍,在‘我們劉爺所屬的萬殳鶴部,即將被敵人全部砍殺的時候,在我的最為要好的朋友萬殳鶴被夠人一刀砍死,他手裏的清泉劍即將落入敵手的時候,我心生一計,一刀把殺死萬殳鶴的敵兵殺死,奪過清泉劍,投入敵營,冒充萬殳鶴是我所殺,騙得了敵人的信任,我就說我這樣做,是為了保住清泉劍,是為留下條性命,將來使清泉寶劍完整地回歸劉公麾下;我就說,我今日得遇機會,殺了掌握此劍的賊人丁品堅,盜得此劍,如今帶劍逃回。戰地之事,爾虞我詐,混亂不堪,誰也弄不清是怎的回事。這樣的事我已做過一次,前車有轍,駕輕就熟,我再來個更加巧妙,更加圓滿的發揮,聲淚俱下,怒罵頓足,把對敬王的‘深情’和對姬朝的‘憤恨’推到頂峰,做到完全以假亂真之地步,我有他最理想的清泉寶劍作實證,誰能把我怎樣?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是不能幹,而是不敢幹,不是幹不好,而是無大能,我膽大包天,而又極大限度的將智能發揮到萬分熟練、萬分圓滑、天衣無縫之地步,不怕劉卷不十二分高興!就這樣辦!我不垮,我不敗,我要青雲直上,還要榮升大官!我就是要做個樣子給那些無能的老實頭看看,你們笑去吧,你們得意去吧!我就是要用勾子嘴去吃那最不能吃的瓢裏食!幹!就這樣幹!”想到此,他渾身是勁的跳起來。
“盜取寶劍,這可不是容易的事。”高申佳想了一下,又在床上躺下來,“丁品堅住在三節院子的最後一節,房高院深,又有精明強悍的衛士,他本人個大力大,警惕性強,這實在是不好對付的。……如若改到以後再瞅機會呢?……不行,決戰即將開始,時機不會再有,要盜寶劍,必須今夜行動。”接著他又更仔細、更周密地往下想了一陣,終於下了最後決心:“對!就是這樣行動!”
他走出屋子,故意裝作不大在意的樣子,到士兵們居住的幾個屋裏“巡視”一遍。見士兵們都已真正的睡去,就走回自己住的住房。接著,從包袱裏拿出一身敵方兵衣,一塊半尺多寬二尺多長的黑布和一把從戰場上撿到的別人從未發現過的短刀,用力將那黑布割了兩個小洞。接著又從包袱裏拿出一雙別人從沒發現過的破鞋。他吹滅燈,穿上敵衣裳,將腰束緊,把腳上穿著的那雙鞋脫掉,和那雙破鞋一起揣在懷裏。然後將黑布在臉上勒好(使布上的兩個小洞正照雙眼),踱幾步,輕輕把門關上,毫無聲息地上好門閂,回身掂起短刀,從後牆一人多高的小窗口上跳出去。然後往前走了三間屋子遠,來到一個長滿野草的小凸上,從懷裏掏出那雙破鞋,穿在腳上。緊接著,貓著腰,順著溜溜的南風,象猴子一般地離開坡前村,往丁品堅所駐的一裏遠的靠坡村子跑過去。
高申佳跑了一陣,兜個圈子,從靠坡村的村後抄過去。然後將刀往腰裏一插,從房後一道高牆跳上去。他騎在牆上,略停一下,緊接著又從牆頭一探身子,抱著一棵靠房的楊樹,跳上屋宇。南風越刮越大,他在這裏少停一下,紮穩腳根,接下去沿著屋瓦,輕腳輕手爬上屋脊。再接著,翻過屋脊,輕無聲息地走到房屋前沿上。當他在這裏簡單歇息一下之後,探出少半個身子勾頭往底下窺探的時候,見兩個門衛手拿短刀,正映著屋裏射來的燈光,守衛在屋簷底下的門口上。
高申佳縮回身子,屏著氣伏在屋簷上進行等待。等了一會之後,他又伸頭往下看看,見兩個衛兵還在那裏站著,就又縮回身子。他心中著急,而且緊張。他無法在這裏耐著性子等待下去,心想,看來今夜他有緊事,可能是一夜也不睡覺,再說,如若他現在一睡,將門一上,我也很難進得過去,這該咋辦?想到此,又伸頭看了一下,咦!不見了,兩個把門的衛兵不見了。“他們進屋了,是的,可能是丁大個子把他們叫到屋裏去了。……他是不是在屋裏?丁大個子現在是不是在屋裏?我必得親眼看得見他。是的,不親眼看見不行。”想到此,將身子又縮回去。接下去,輕得象貓一般地爬上屋脊,——翻過屋脊,輕輕巧巧走到後簷。繼而順著那棵楊樹,身輕如紙般的跳到地上,接著,腳尖點地,幽靈般地抹到屋前窗下,往裏一看,見丁品堅正跟兩個衛士說著什麼。桌子上放著一把劍,正是那把清泉寶劍!高申佳心裏十分緊張,緊張得一顆心提到喉嚨眼兒上。
高申佳想再一次爬上屋宇等待,但是由於他一顆特別機敏的腦袋告訴他,那樣不行,那樣很可能因情況變化而坐失良機。他眼珠一轉,想出一個新的計謀。他借著風聲的掩護,輕腳溜到屋後,爬上楊樹,跳過牆頭,輕無聲息而且極為神速地跑回坡前村,在那荒草覆蓋的小凸上,脫下腳上那雙破鞋,赤腳從後窗口上躍進屋子,拿了火種,又跳出來,走至草凸,穿上那破鞋,神速地“飛”至靠坡村前,把一個緊挨房屋的大草垛點著,接著又繞到村後,翻過牆頭,重新爬上剛才他所在的屋宇,在屋子前沿之上趴下來。
此時,那兩個帶刀守衛的士兵又在屋簷下的門口兩旁重新出現。屋裏,丁品堅正在展開絹帛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這大概是上邊新近給他下來的什麼命令。
屋簷上邊的高申佳忍受著焦急,“耐心”地等待,心裏頭象走馬燈一般轉悠著種種設想和謀略。隻見火光衝天,有人驚心動魄地大聲喊叫:“救火呀——!救火呀——!”
丁品堅警惕而驚心地從屋裏走出來。“是咱們軍營失火,快去看看。”說著和衛兵一起,三個人一齊往前院走。
當丁品堅他們剛剛走出後院之時,房簷上的高申佳“嗖”的一聲跳到地上,接著比猴子還要機靈地跳到屋裏,伸把從桌上抓過那把清泉寶劍,往腰裏一別,就往外跑,剛到門口,就遇上回來關門的丁品堅。
“有賊!”丁品堅見一個身穿敵人衣服的蒙麵人從屋裏出來,心裏猛然一驚,剛喊出“有賊”二字,就被高申佳抽出戰刀一下砍到脖子上。隨著丁品堅的倒地,高申佳異常迅速地翻牆逃走。
高申佳將戰刀撂進一片十分茂盛的莊稼棵內,飛一般地跑到一條南北小河的西岸,打算從這裏去投劉卷部隊。他眉頭緊皺地站在地上想了一下,“不行!這樣還不行,我這樣的人,必須得有十分結實,十分牢靠,十分充分,叫人無法推倒的口實!……咋個辦?我該咋個辦?”他狠狠地皺緊眉頭,十分緊張地開始進一步思考,“有了!”特別靈和的頭腦,加上急中生智,使他很快有了新的主張,“就這樣辦!衝破道德,衝破良心!道德、良心是束拴人們的天網,是騙老實人的,能衝破它,是一種特殊的本領!隻要可以為我所用,天下沒有不可以做的!我要製造最大的口實!一不做,二不休,為了我的性命,他奶奶的×,就是日狗我也要能做出來!”想到此,迅速脫下穿在外邊的衣服和鞋子用腳踩到泥裏,趟過河,赤腳沿著東邊的河岸往南走一陣,照著一棵柳樹(以此樹為記號),又跳下水去,抽出清泉劍,貼著水底往河岸方向深深地插了進去。接著又趟至河西岸,從懷裏掏出他原來穿的那雙鞋,穿在腳上,迅速逃回他的住房外邊,從小窗口上鑽進屋子,往床上一躺,“安心”地蒙頭大睡。
天明,丁品堅被盜賊砍傷現已抬往一個秘密所在進行搶救以及清泉寶劍盜走的消息傳來,人心惶惶。高申佳為了“安定人心”,“為了找到寶劍,抓到凶手”,就在本部之內開始了緊張的“搜查。”
上午,高申佳聽人傳言,說是隊伍打算在天黑之前撤走;還說,尹固和召盈對於清泉劍被盜和丁品堅遇刺都很懷疑,說尹固和召盈打算下午到靠坡村和坡前村來,直接主持進行搜查。
吃午飯時,高申佳弄了酒菜,親自把他舅呂奎請來。呂奎和外甥在酒桌兩邊麵對麵的坐下來之後,就開始問:“你妗子哩?犬兒(奶名),你不是說你妗子來了嗎?”
“她沒來。舅父,請您老原諒我第一次跟您說了假話。我是怕您不來,才說妗母在這等您。我請您來的想法有兩個,第一,您老戎馬生涯,匆匆忙忙,從沒坐下來喝過外甥一杯酒。您東征西打,浴血奮戰,為新天子三殿下立下汗馬功勞,榮升了尖刀部隊的首領,外甥早該大表祝賀而未祝賀。聽說隊伍將要開拔,去打惡仗,不知以後咱爺兒倆是否還有機會坐在一塊對飲。今日請舅父來,既是為了給您慶功祝賀,又是為了了卻以往所欠的心情。第二,舅父以往勇敢善戰,殺得敵人望風而逃,是有名的一代英豪,當外甥的內心深處十分佩服!這一次又將麵臨大的戰鬥,為天子立功的大好機會又要到來,今日為舅父備酒,預祝舅父光揚以往精神,一往無前,奮臂揮刀,大殺敵人,立下更大的功勞,榮升更大的官職,這樣外甥也好托您大福!希望舅父別嫌菜少酒薄,高高舉杯,盡情痛飲,一壯行色!”
“好!那好!”呂奎將嘴一咧,高興地說。
這呂奎,肩寬,個大,小腦瓜,大長臉,兩道目光又凶又利,仿佛象是尖銳的錐子,粗粗的眉毛,重得嚇人。他的特殊麵貌,不僅在王子朝一方全軍聞名,就連敵方官兵也都悉知。這時,他身穿戎裝,沒戴頭盔,黑硬的頭發往上攏起。上麵紮一方說紫不紫,說黑不黑,象死豬肝子一般,既是紫不拉疾的又是黑不拉疾哩烏紫紮帕。此人是個十分豪爽的直腸子人,說對你不好,敢殺你刮你,說對你好,能叫腿肚子肉割給你吃。他對外人粗魯莽撞,對他自家的人卻很會疼愛。他無兒無女,從小沒爹沒娘麵貌好看的高申佳是在他家長大,別看他比高申佳隻大十多歲年紀,疼起他來象親生父親對兒子一樣。高申佳稱他舅父,原因也就在此。
“來吧,舅父,”高申佳說,“因為今日一是給您老祝賀,二是給您壯行色,所以特別破例,請讓當外甥的先敬您三杯。”機敏地轉動著外表好看內裏無情的大眼睛,將滿滿一大杯酒舉到呂奎麵前。
呂奎毫不推辭,舉起酒杯,揚起脖子,一飲而盡。
高申佳又將兩杯酒相繼舉到呂奎麵前。呂奎一聲不響,一連兩次,舉杯揚脖,一飲而盡。
高申佳並不去讓他舅父吃菜,而是將自己麵前已經斟滿的三大杯酒一一舉起,一一飲盡,使自己那對眼睛透出微紅,透出初步的凶狠之象。呂奎問他為麼這樣,他說這是他對舅父先喝三杯酒的一種回敬。接下去,高申佳將三個酒杯擺在他麵前,又將三個酒杯擺在自己麵前,把爵將六個杯子全部斟滿,說今日是特為舅父大表慶祝,大壯行色,他心裏特別高興,要破掉以往那不必要的規矩,來和舅父對飲。他舅父不願端杯,他率先將自己麵前的三杯酒一一舉起,一一飲盡,遮掩不住地使自己兩眼發紅,露出一派逼人的凶狠的神色。呂奎見此情形,以為外甥是下了狠心,非讓他喝不行,也就很賞臉地將麵前的三杯酒一一飲盡。
當舅甥二人動筷叼菜之後,高申佳又將六個杯子全斟滿酒,又要呂奎進酒。呂奎已喝半醉,兩眼已紅,不願再喝,他說下午隊伍可能開拔,喝醉了違反軍紀。高申佳死纏著還要他喝,並且自己又率先將三杯喝下。使自己進入半醉狀態,兩眼更紅,目光更加凶狠。呂奎還不願喝。高申佳又給自己斟三杯酒,又一一舉起,一一飲盡,接上去,一聲不響,用凶狠的目光瞅著呂奎的紅眼。
“你想幹啥?小犬兒!你想幹啥?”呂奎凶起紅眼,緊緊地盯著小犬兒說。
高申佳故意“暈”著頭,朦朧起紅紅的雙眼:“我想幹,幹,我想,我想幹啥呢?我想,我想問你是王子朝好,還是敬王姬,姬匄好,好……”
“當然是三殿下好!你為麼要這樣問?難道你這也不知道嗎?”呂奎感到稀奇,開始有點氣憤,兩隻銳利的紅眼開始凶狠起來,“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沒喝醉,我沒,沒,沒喝,喝醉。”高申佳“暈”著頭,眯縫著眼,“三殿下,好,好個屁!我說敬王好,三殿下他,他算雞巴毛尾!我說敬王好,好,好得很!王子朝,他熊雞巴,他算個球!”
“啪!”呂奎用力一拍桌子,酒杯,菜盤一震多高,“混帳!鱉孫兒子!你是不是瘋了?!不準你胡說八道!王八羔子,你再敢胡說,我宰了你!”兩隻凶狠的紅眼幾乎冒出火來,凶惡的麵相,憤怒起來,十分嚇人。
“你混帳,你王八,羔,羔子,我就得說,就得……”高申佳“暈”著頭,紅著眼,凶狠狠地死瞅著他,“王子朝是個壞,壞種!你是不叫罵,罵,罵他,你是王八,八,八,你……”
“日你奶奶!”呂奎猛地站起,飛起一腳將酒桌踢翻,酒具飯菜爛了一地,他一把揪著高申佳的頭發,把他掂個離地,“日你十八輩的老祖宗,我宰了你個鱉孫!”說著,使勁一推,猛一鬆手,把他推坐在地。高申佳剛剛站起,呂奎又一拳打在他嘴上,門牙打掉兩個,嘴唇立時腫得往外翻得多高。
高申佳帶著滿嘴的血笑了,接著,他所有的凶相全部露盡,臉青得沒有一點血色,凶著紅眼,咬著嘴唇,霍地從地上站起,用全身力氣“噔”地一拳打在呂奎的胸口上,將他打得四腳拉叉躺在地上。呂奎臉都氣青了,他暴著凶眼,怒吼著從地上跳起,伸把抓個大腿粗的木棍,決心一棍下去打崩他的腦袋,幾個嚇得不知如何的衛兵用手去拉,也沒拉住,呂奎高高舉棍,拚死往下一砸!高申佳輕輕一閃,大棍落在地上,把地上砸了個小坑。高申佳趁機伸把從他床被底下拽出他早準備好的戰刀,咬牙瞪眼,用盡平生之力,拚死命地斜著這麼一劈!呂奎一顆人頭血淋淋地離開脖頸,滾落在地。
高申佳一手掂刀,一手掂著人頭,就往外跑,等嚇呆了的兵士們剛剛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高申佳已經跑遠。
“抓凶犯哪!抓凶犯哪!”坡前村軍營的官兵們全體出動,提槍帶刀的奮力追趕。
高申佳趟過小河,在照著那棵柳樹的岸邊水底,拔出那把早已藏下的清泉寶劍,別在腰上,一手掂頭,一手掂刀,在尹固、召盈的兵士追喊之下逃往敬王一方劉卷部隊的軍營。
自拉鋸戰爭開始以來,一些沒有卷入是非之爭的官員(文官較多),不再到王宮裏去,而是躲在家裏,關起門來,不敢露頭。老聃先生開始是冒著風險,堅守在守藏室裏,一麵守衛,一麵繼續做些必須做的業務。後來局勢越來越緊,越來越亂,他就和大紀、小純一起,將守藏室門上又加兩個門搭、兩個門鼻、兩個笨重的大鐵鎖,這樣,一並用三個大鐵鎖將守藏室門牢牢鎖上。繼而,將一些無法停止的必做之業務拿回自己家去,關起門來繼續幹。雖然如此,但是他總不能安下心來,因為他的一顆心總是割也割不斷地係在戰爭時局的變化,周朝社稷命運和前途以及守藏室內存放著的那些書上。
老聃先生越來越不放心,後來發展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於是就和大紀、小純一起組織幾個能夠為他們保密的最可靠者,連夜將守藏室裏所有圖書和典籍搬往王宮深處一所最難發現的密室,在堅固的鐵門之上又加兩道門搭、門鼻,用手指粗細的鐵棍穿入門鼻,砸彎砸死。接下去,又將另外三所密室也用同樣的辦法將門上四個鐵棍砸彎砸死。這樣,除了老聃他們幾個參與搬遷書籍者之外,別的人誰也不知道圖書現在哪裏。因為密室很難發現,即如發現密室,幾個密室門上同樣都擰著鐵棍,也很難知道哪個室內藏有典籍。
這天,老聃先生正在自己家裏考查資料,王子朝所投靠的尹固的軍隊忽然之間打回洛陽。
一群黑衣兵士湧入王宮,走進東跨院,來到守藏室門口。
一個大個子兵,舉起鐵錘,開始砸鎖。
站在這群人後頭的兩個領頭的,一個是武官模樣,大高個子,英武雄壯,一雙劍眉之下長兩隻炯炯的灰眼,此人名叫南宮嚚;另一個是文官裝束,個子比南宮嚚略低一些,身穿藍衣,腰係黑裙,頭上紮一方藍褐色的紮帕,此人就是召氏族人,名叫召悼。
指揮砸鎖的南宮嚚見大個子兵士沒將鐵鎖砸開,回過頭來問那站在他身後的召悼:“守藏室是否就是這個地方?”
“是這個地方,就是這地方,一點不錯。”
“砸!狠勁砸!”南宮嚚轉過臉去,下大決心地對大個子兵說。
大個子兵,高舉鐵錘,圓起眼睛,狠狠咬著牙齒,用力猛砸一錘,大鐵鎖被砸開了;又一錘下去,第二把鎖也被砸開。第三把鎖是個特號的大鐵鎖。那大個子兵照著這第三把鎖猛砸一錘,鐵鎖晃了一下,仍然牢牢地停在那裏。大個子兵見大鐵鎖十分頑固,一下子火了,他更狠勁地咬起牙齒,將鐵錘舉得更高,用盡全力往底下砸去,“咣!”的一聲,鐵鎖仍然牢固地停在那裏。他往後退了一步,更高地舉起鐵錘,接著往前猛上一步,煞著身子用盡平生之力向鐵鎖砸去,結果還沒砸開。南宮嚚看不上去了,他上前一步,接過大兵手裏的鐵錘,狠狠地掄起!狠狠地砸下!隻一下,鐵鎖被砸得又歪又扁,乖乖地為他而開。
南宮嚚、召悼隨著蜂擁而入的兵士們一起走進守藏室內,見這裏隻剩三間空空的屋子,心裏猛一鬆勁。
南宮嚚一下子火了:“他娘的!這書籍都運哪裏去了?”
“定是那個姓李的征藏史出的主意。”召悼轉動著眼珠說。
“走!找他去!”
一群兵跟隨南宮嚚和召悼走出屋子。……
老聃先生家裏。三間房舍之內。小純正在修理一卷破爛竹簡。老聃先生不在家,——他是到一個鄰居家裏還東西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從屋外進來三個人。他們一聲不響地站在地上。前麵的那個是南宮嚚,腰裏掛著一把劍;後邊的那個是召悼。站在召悼身旁的一個帶劍的衛兵,就是剛才那個用鐵錘砸門的大個子兵。
小純突然見他們站到麵前,嚇得心裏一涼,緊接著是躬身站起,向他們拱手讓座。
他們既不落座,也不理睬。“你在這裏幹什麼?”南宮嚚說,“你家裏人呢?那個姓李的征藏史呢?”
“我不是他家的人,我是李征藏史的一個助手,叫小純。”
小純誠實地對他們說。
“快對我們說,你們把守藏室裏書籍運到哪裏去啦?”南宮嚚翻著白眼問小純。
“我不知道,我不,不,我,我不知道。”小純看出了他們的來意,由於心中害怕,說話開始慌亂了。
“不要騙人,你這年輕人,你不知道誰知道。”召悼說。
“我不知道,這我,我不知道,我家先生知道。”單純的小純,由於年輕,而且有點幼稚,在慌亂之中自己不由自己的將責任推給了老聃先生,想了一下,感到十分後悔,心裏說:“我為啥不說書被敬王弄走了呢?我為啥如實地對他們說呢?為啥說我家先生知道呢?”話已出口,無法挽回,這怎麼辦?他心裏開始氣恨自己,接下去是將這股氣恨轉向南宮嚚他們。
“你家先生到哪去了?”南宮嚚說。
“不知道。”
“給我找回來,你快給我把他找回來!”
“不知道!叫我上哪找他呢?”小純開始別上了。
“給我找回來!不找回來我就給你要書!快說,你給我把書弄到哪裏去了?”南宮嚚開始發怒了。
“說一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殺了我,我也不知道!”小純一下子挽到死處,再也不願回頭了。
“不說不行!不說我就是要殺你!”南宮嚚兩眼一紅,暴怒了,“拉出去!給我拉出去!拉出去問他說不說!”將目光轉向身後的那衛士。
大個子衛士“嗖”的一聲從腰裏抽出劍來,一步跨向小純,伸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把他掂個離地,連拉帶提的將他拽出屋門,拖到那簇綠竹旁邊,用劍尖對著他的喉嚨說:“你把書弄哪裏去了?說不說?不說我就宰了你!”
“不知道你叫我咋說哩?你宰了我,我也說不出來呀!”小純聲音很大,而且帶著哭腔說。
“說!不說我就是宰了你!”那衛士大聲嚇唬說,“你們把書運哪去了?……你剛才說你們先生知道,你要知道書在哪裏,就快說出來;要不知道,快叫你們先生回來說!你們先生上哪去了?快說你們先生到哪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小純說。
“不說不行,不說我就宰了你!”劍尖子在他喉頭嘴上一晃一晃的。
“我不知道你叫我咋說哩?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小純帶著哭腔說。
“說不說?不說我真宰了你!”
“放開他!請放開他!”老聃先生大聲說著,慌忙從大門外邊趕過來,“遷書的事,他不知道,我知道,請您快快放了他!”剛才,南宮嚚他們進展,向小純追問老聃,家人趙平和其他幾個仆人趕忙翻牆出去,到鄰居家裏告知老聃先生,要他牢牢隱藏,千萬不要回家,後來聽說他們要殺小純,老聃先生就不顧一切地跑了回來。
老聃先生向那兵說了一些好話,讓他把小純放走。接著,他又和顏悅色,謙恭禮讓地將南宮嚚他們“請”回屋內。召悼為了保持虛偽的文明假象,使個眼色,讓大個子衛士從這裏離開。
大個子衛士走了,屋裏隻剩下南宮嚚、召悼、老聃三個人。老聃先生以禮相待,向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請”他們坐下,將兩杯竹葉青茶在他們麵前倒好,然後笑哈哈地在他們對麵坐下。老聃先生此時外表自如,內心著實有點緊張、有點害怕,他想,“周之典籍,如要從我手底下失去,這是我的千古之罪,對不起社稷,對不起祖先,對不起今世,也對不起未來之人類,甚而連自己多年的苦心勞作都對不住。我必須下決心將書籍保住。然而,麵對這種情況,要保書籍,是十分危險的,我和小純都已經說出我知道書籍搬遷之事,話已出口,無可挽回。我如若不向他們說出藏書之處,眼下他們手握生殺大權,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我殺死;如若向他們說出藏書之處,這是我的失職,我的罪過,這樣我會比死了還難受!這該咋辦?這該咋辦?”說實在的,這一回老聃真被難住了。此時的老聃先生並不是一個惜命主義者,但也不是一個拚命主義者。他要是認死不向他們說出藏書之處,豁上一條已不足惜的老命,也未嚐不可,但是,如果這樣,他不僅再看不到爭位之戰的怎樣結局,而且,重要的是,他為之奮鬥幾十年的他認為比他老命要可貴得多的事業再也無法終結,事業未竟,刀下作鬼,實在於心不願;他要是為了保命而將藏書之處說出,讓他們將王宮書籍弄走而去任意糟踏,更是於心不忍!危難臨頭,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無奈,他隻好運用一種特殊辦法去和他們周旋,來一個曉之以義,明之以理,苦苦勸說,如果能夠周旋過去,那就謝天謝地,如果不能周旋過去,隻好一命交給老天。想到這裏,他笑了,向著來客笑了。
“李征藏史,你可能還不認識我們,我,姓召,名悼;他,姓南宮,名嚚。我們同在新天子三殿下足下做事,同是新天子親口任命的官員。”召悼開始自報家門說。
“召大人,南宮大人,好,好,卑職李聃久聞二位大名,十分景仰。”老聃先生拱手點頭,謙謙相還。
“李征藏史,我們今日來此,別無他事,而是想請你將藏書的地址告訴我們,我們想將典籍予以移動。”召悼直接將心中意旨向老聃說出。
“移動典籍?移哪裏去?恐怕這樣難免有不當之處吧。”老聃先生態度謙和,慈祥地笑著,委婉地否認。
“咋個不當?”南宮嚚睜大眼睛看著老聃。
“是這樣,”老聃先生態色更加和美,“守藏室之典籍,是咱祖先留給咱們的寶貴財富,是價值連城的文化珍品,是咱大周天子的心中之愛。天子將守藏這些珍品之使命交付予我,是已故天子對我的信任,是將要繼位的天子對我的信任,也是天子之臣召大人和南宮大人對我的信任。天子及天子之臣將‘守藏史’的頭銜恩賜給我,是要我把守藏室典籍看得比命貴重,要我好好守藏,不要失職,要我象保護社稷和天子之心那樣的進行保護,要我在年年月月——特別是戰亂年月——都要象保護生命一樣去保護它們。既然如此,我就要盡心盡力,忠於職守。我不敢失職,失職就是犯罪。我若失職,是對天子的犯罪,是對社稷的犯罪,也是對天子之臣召大人和南宮大人您的犯罪。我若失職,不僅愧對天子,愧對社稷,而且也愧對天子之臣召大人、南宮大人。”
“說恁些,還是一句話,你是不願意把藏書地址告訴我們哪!”南宮嚚說,“那時要你守藏典籍是天子的心意;這個時候要你說出藏書地址,讓我們把書挪走也是天子的心意。因為將來繼位的新天子必是我們的三殿下,我們是三殿下的命官,所以我們來挪動書籍算是天子的心意。你問我們挪哪去,我們愛挪哪挪哪,挪哪都中。我們是往京邑(開封)挪,眼下京邑是周朝的京都。我們不放心,怕書丟了,所以先把書挪到京邑去。以後周朝京都再挪回成周(洛陽)的時候,再把書籍挪回來。好啦,不說啦,快把藏書的地址說出來吧。”
“南宮大人將問題這麼的去看,卑職李聃仍然不敢苟同。”老聃先生仍然笑著,而且笑得仍然又和又美,“聽大人方才之言,大人是怕書籍丟失才來挪動,這個請大人放心。因為卑職曾下決心盡心盡力,忠於職守,情願以自己生命去保護典籍。再者,眼下書籍不會再有什麼閃失。所以大人不必再有對典籍不放心之處。方才大人說三殿下久後必然繼位,既然三殿下必在周都成周繼任天子之位,當然他對我在成周的忠於職守,堅守典籍,必然十分歡喜,因為他繼位後,典籍俱全,對他大有用處;典籍失去,對他會是大的損失。如若現將典籍從成周挪至外地,兵荒馬亂,一是極易丟失,二是周之典籍,象逃難一般地運往外地,很不雅觀,並且會給將來三殿下繼位造成不祥之兆。如要運往京邑(開封),現在京邑隻是三殿下臨時登基之處。因為眼下二殿下也立有臨時登基城邑。如若現在就將書籍運往京邑(開封),將來三殿下在成周(洛陽)正式繼位,還得把書再從京邑運回成周。這樣來來往往,隻能白費力氣,而且路上會出閃失。如若將來要將京邑定為周都,眼下移書仍不必要,因為,等到正式定都之時,再往京邑運送書籍,也不為遲。”
聽老聃先生說到這,南宮嚚一下子火了,他兩眼一瞪,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少講恁些月白理!你給我把藏書的地址說出來!我要你給我把藏書的地址說出來!不說不行!不說我就殺你!”
老聃先生見南宮嚚蠻橫無理,絲毫不聽他委婉的好言勸說,還連臉也不蓋地直接用殺來威脅他,心中也很氣憤,心想,反正不行了,隻有豁上了!雖然如此,但是,他仍然還是控製住自己,努力使自己保持著平靜。他平平和和,但是底氣十足地說:“既然南宮大人你這樣說,卑職李聃我隻有以身殉職了。為了社稷,為了新天子,為給三殿下保全典籍,我這條老命是死是活都沒有啥。不過,當著兩位大人之麵,我得把話說個明白。南宮大人要想殺我,易如翻掌,倒不值啥。然而您就是把我砍成肉泥,也不會對大人有益。不僅無益,而且壞了大人一世清名。因為,大人將我殺死,今日、明日,以至久後,再也無法從我嘴裏得知藏書之處;大人得不到書籍,又白白落個殺死周天子柱下史和守藏史之名,讓後人千年萬載說長道短,等於卑職用一條不值錢的老命玷汙了大人的名譽。再說,將來三殿下正式登基,找不到典籍,心中著急,追究責任,也會怪罪大人。大人一心為了英明君主,而又得罪英明君主,好心好意,反倒招致災禍,這就叫做事與願違。一失典籍,二招災禍,三落惡名,大人實屬好大的不值!明知大人會有不好的結果,眼睜睜看著不向大人說出,故意去讓大人遭害,卑職李聃也不忍心!”
“你,你!我!我……”南宮嚚聽老聃說到這裏,一手摸劍,外表發怒,但是心虛嘴軟,一時弄得恨不抹脖兒。
召悼見南宮嚚陷入尷尬境地,趕忙出來圓場,急忙搬梯讓他下樓,“李征藏史,不要誤會,不要誤會!我們,我們,說實話,我們可不是要殺……要,要,可不是要,我們沒那意思,沒那意思。我們是故意唬唬你,看你是不是真能將典籍保住。能保住,我們放心了,放心了。南宮弟,咱走吧,走吧。”趕快站起來和南宮嚚一起走了。
當他們走到老聃先生家大門外邊的時候,召悼眨巴著眼睛對南宮嚚說:“他這樣的人不能殺!真不能殺!隻能嚇唬一下。嚇唬不住,能有啥辦法。我看咱們隻有偷著幹了。”
“奶奶的,咋碰上這個老頑固!”
……
南宮嚚他們走後,老聃先生急忙跑到小純家裏。用好話將他安慰一陣,要他不要害怕。
“不害怕,先生,我不害怕。”小純說。
“你快把大紀叫來,我有事要和你倆商量。”
“好吧,我這就去,”小純說一聲,抽身走了。
半個時辰之後,小純領著大紀,喘呼呼地從門外走來。
“先生,有什麼事?”大紀一進門就問老聃說。
“情況不好,我看咱們的書籍很難保住。”老聃先生說,“咱們是不是將書籍再往別處轉移一下,例如轉往偏僻的不會引人注意的農家住所。”
“不中。晚了。”大紀說,“恐怕不轉移便罷,一轉移反而招致更多的麻煩。”
“那咋辦?”小純說。
“讓我們商量。”老聃說,“好好商量商量。”
……
就在老聃去找兩個助手商量辦法的同時,王宮之內一群兵士正在南宮嚚、召悼指揮之下大搜典籍。
他們將王宮之內許多房門一一打開,將屋內角角落落一一查看,全沒發現典籍的影子。他們繼續搜查,在院中之院發現兩所背靜的屋子。兩所屋門之上都用鐵棍砸彎砸死。他們用大鐵棍別,不管怎麼樣別,就別不開。他們抬來一根木梁。十多人抬著木梁往門上撞。咣!隻一下,將門板子給撞了個窟窿。幾個兵士從窟窿裏鑽進屋去。裏邊空空,一無所有。
他們又去撞那第二所房上的鐵門。咣!沒有撞開。咣!咣!還是沒有撞開。他們火了,又增加上三四個人,一個個緊咬著牙,火暴著眼,用力往門上猛撞。咣!咣!隻兩下,就將門搭撞斷。鐵門大開。他們進屋一看,又是一無所有。
人們泄氣了。南宮嚚惱羞成怒,火暴著眼大聲喊:“不要泄氣,繼續搜查!查!給我繼續搜查!不許泄氣,我看哪個泄氣?!”
兵士們開始進一步搜查。他們從院中之院跳過牆去,發現一個沒有進出之路的密院。這裏有好幾所背靜的房屋。房門用鐵鎖鎖著。其中有兩所房屋都是鐵門。粗大的門搭門鼻上盤著擰彎的鐵棍。一群人將那木梁從院牆上邊搬了進來。他們抬起木梁就往鐵門上撞。咣!咣!咣!一連三下都沒撞開。
咣——!他們用盡全力,還沒撞開。
他們把院牆扒開一個豁口,接著將牆推倒一丈多長。他們又抬來一個兩個人合抱隻能對手指頭的大樹幹。接著,他們幾十人抬著大樹幹,照鐵門上猛撞。咣——!“轟隆”一聲,鐵門連著門框,連著前牆,全被撞塌!這一下,被發現了,一個屋裏擺放的全是竹簡、木簡、麻布、帛絹的典籍。
他們喊著,叫著,更大的一群兵士走來。他們扛的扛,抬的抬,來來往往象螞蟻行雨一般,霎時間周之典籍幾乎被全部弄走,隻剩一些他們認為無用的東西,扔到地上。
他們將典籍裝了幾大軍車,揮鞭趕馬,揚長而去。
老聃先生聽說之後,十分驚慌,當他急急忙忙趕到這裏之時,典籍已被他們運走了。
此時,晉國軍隊從京邑(開封)方向往西推進,接著占領了成周(洛陽)。文公尹固和召盈率軍往王城(陝州)以南撤退。就在這個時候,召盈背叛王子朝,將住在他們軍隊之中的王子朝趕走。王子朝、尹固、南宮嚚、召悼帶領人數不多的隨從,坐著拉有周朝典籍的馬車往楚國方向奔逃。他們打算把這些珍貴的典籍獻給楚王,以討得他的歡欣。
這時,背叛王子朝之後的召盈,把逃難中的敬王迎進王城(陝州)。接著,召盈在王城(陝州)與單旗、劉卷立下盟約,他們焚香叩頭,對天許願,從今往後,結為兄弟,緊密團結,一致對敵。
也是這時,尹固從去楚國的路上逃跑回來,打算向王城(陝州)的敬王投降。晉國的軍隊開進王城(陝州)。晉頃公派將軍荀躒把敬王姬鄩從王城(陝州)接往成周(洛陽)。晉國軍隊發現逃回的尹固,將他抓獲。接著,晉國軍隊留下一部分兵力保衛周朝,其餘軍隊回國。周王朝爭位戰爭暫時“結束”——告一段落(戰爭的餘波,還在進行)。
接著,時間的腳步跨入公元前五百一十五年。這年老聃五十七歲。這時,掌握朝政大權的單旗、劉卷,根據戰後新的情況,根據戰爭中立功大小,對朝中官員重新作了人事安排。派上用場的留下,派不上用場的可以自動回家。老聃先生因失去典籍,沒配職務,就自動回到家鄉曲仁裏。這時,他的兒子李宗已從沛地親戚家裏回來,成家立業。老聃先生在家沒有事幹,也沒動筆去寫東西。因為此時王子朝已逃楚國,戰爭還在邊遠地區進行,周朝爭位之戰還沒徹底結束,他要睜大眼睛從家鄉往洛陽盯著時局的發展,要看戰爭怎樣徹底結局。
兩年之後,時間到了公元前五百一十三年。老聃五十九歲。這年,秋冬之交的一個上午,烏雲退去,天氣晴朗,東周王朝的又一個正式天子周敬王處理戰犯之事正式開始。
隻見此時之敬王姬匄,頭戴平天冠,身穿褚黃袍,團麵眯眼,三縷清秀小胡,文文靜靜,沉沉穩穩,依然保持著以往他那含藏不露的內向特色。他在正殿龍位之上坐穩之後,看一眼坐在簾內的單旗、劉卷等以及簾外的一些朝臣。單旗、劉卷,錦衣玉帶,麵帶威肅。黑衣衛士拱護,龍鳳日月烘托,金鑾正殿顯出一派莊穆。
正殿外麵的台階之下,一行跪著三個一色黑衣、身被五花大綁的罪犯,一個是尹固,一個是召盈,另外一個年輕些的是原魯的兒子。他們披頭散發,滿臉青黃,個個嚇得麵無人色。站在他們身後,用手牽著法繩的三個身穿黑衣的殺人的刀手,手裏都端著鋒利的齊頭大刀。
正殿內,竹簾以裏的周敬王,將一卷寫有黑字的黃絹(聖旨)展開,遞給單旗。單旗接旨,略略施禮,隨將旨轉交給了坐在簾外的一位負責主斬的官員。
主斬官走出正殿,站在台階之上開始宣旨:“萬歲有旨!查尹固等戰爭罪犯,助朝賊爭位,燃戰爭烈火,毀我社稷,殺我臣民,罪大惡極,王法難容。為懲一儆百,安定社稷,朕特修旨,將汝等予以處決。尹固、召盈,雖係作惡之後自願反正,然而出爾反爾,奸猾難靠,詭心莫測,亦不可留。其餘罪犯,須處決者,可隨尹、召等犯一並,同斬於市。欽此。”
宣旨一畢,主斬官就和刀手們一起,將尹固等一並押解市曹。
此時,天子退朝。朝臣離去。作為監斬官的單旗,走出正殿,步下台階,行至午門外,坐馬車往市中心而去。
成周洛陽市中心的十字街口旁邊一個場地之上。男女老少,數千之眾,擁擠在這裏。他們緊緊圍繞著一個臨時堆築起來的大土台。土台上,桌案後麵坐著主斬的官員。兩旁立著拿槍帶刀的黑衣衛士,一片殺氣肅穆。土台下,人圈之中,一並跪著尹固等三個罪犯。
與此同時,三個刀斧手牽著另外三個要隨之出斬的被五花大綁的黑衣罪犯,分開人群,從外邊走了過來。他們要他們三人和尹固他們一並跪在地上。這三個人,一個是滿臉鬧草胡子的壯年人;一個是個瘦瘦的青年人;另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你隻要稍稍留心,略加辨認,就可以認出,他就是那個盜劍殺舅,機巧善變,具有極大智能的高申佳。
高申佳在盜取清泉寶劍、借取舅父頭顱之後,就直接跑進劉卷老營,開始以大機大巧和“大無畏的氣概”向他敞頭獻劍了。他向劉卷生動地敘述了為報效大周社稷,為做到給敬王天子曲線型的效勞,為保住他最崇敬的劉公心愛的清泉寶劍,在他的最要好的朋友萬殳鶴部即將被敵人全部砍殺以及萬殳鶴被敵人一刀砍死,清泉劍即將落入敵手的時候,他高申佳如何如何想出辦法,如何如何把殺死萬殳鶴的敵人殺死,如何如何奪過清泉劍,假意投入敵營,如何如何冒充萬殳鶴是他所殺而騙取了南宮極的信任;敘述了他為保住清泉劍,為使寶劍重歸劉公麾下,在敵營他如何如何應付敵人,如何如何忠於敬王,如何如何人在南宮心在劉;敘述了後來得遇機會,他又如何如何費盡心機,戰勝千難萬險,盜取寶劍,如何如何以一顆對敬王的赤心而大義滅親,殺掉劉公所深惡痛絕的賊舅呂奎,如何如何掂頭持劍逃回了劉營。在敘述中,有憤怒,有流淚,有捶胸,有頓足,有鬥“敵”遇險時的捏著一把汗,有逃回“己”營時的勝利的喜悅。不僅講述得活生活現,而且還將“情”和“理”發揮到了淋漓盡致之地步,表做得惟妙惟肖,十二分真實,完全達到了以假亂真之地步,將機巧、靈活、敏捷、猾詐、智能發揮到了無與倫比的窮絕的地步,一下子騙過了曾經受過他騙的劉卷,一下子榮升了比原來又高一級的大官。沒想到劉卷對他這位“真心”的智者沒給真心,而且來個委以“大官”欲擒先縱,沒想到天讓事實一件一件地從他身上暴露,沒想到他自己也讓事實一件一件地從他身上暴露,沒想到他這個大無畏者竟然在無法掩蓋自己時自己心虛逃走而被抓獲送入監牢。這可能就是:不管做得多絕妙,無法不讓蒼天知。今日隨帶將他處決,是劉卷臨時決定。尹固、召盈該當處決,他高申佳的行為連戰爭上的原則都不能容,將他處決,就更應該。他仿佛看見一個很大很大的大網,幾乎比天還大,極為疏鬆,似乎象沒有一樣,然而特別特別的完整,沒有一點漏洞,沒有一點殘缺的地方。
高申佳渾身哆嗦地跪在地上,他披頭散發,眼泡虛腫,嘴唇烏紫,麵頰青白,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那大個子刀斧手掂著他背上的法繩,把他從蹲著的地上提起,讓他站好,準備應斬。這次斬處犯人與以往的斬處大致一樣,所不同的是,以往一人斬殺幾個人,這次是六個人要有六人同時斬殺。
高申佳忽然之間來了個一反常態,他不害怕了,一下子由害怕變精神了。緊接著臉上出現凶狠的獰笑了。這可能是他生命最後一刻他那智能中的機巧的最後一次發揮,他想:“奶奶的!我何必怕呢?我害了很多的人,連好朋友都殺了,連親舅的頭都割了,我就是死了,也一個換好幾個,值了,我值了。他娘的×,反正都是一死,我一世英雄,死的時候,也給人留個英雄樣子,不能留個怕死的熊樣兒!”想到此,他昂起頭,瞪著眼,藐視一切地笑了。
這時,監斬官單旗來到土台子上坐定。主斬官宣布了尹固等三人的罪惡,讓刀斧手做好開斬的準備。
高申佳見人圈裏邊站著來看出斬的表侄大紀,突然間似乎是精神煥發。他用目光和下巴一勾一勾地,小聲喚大紀到他跟前來。大紀害怕地走到他的麵前。高申佳說:“表侄,我想起了李聃那老頭子說我的一句話,不知你忘了沒有?”“忘了。”大紀說。“我沒忘,他說我死到智能透頂上。我從他那憨笑的眼神上看他象個愚拙的人。現在我知道了,他不愚,他有大智慧。他的智慧是真的。他奶奶的,我敗給他啦!”大紀心裏說:“你才知道老聃先生大智若愚呀!”
“站好!住口!準備挨刀!”大個子刀斧手拉著法繩向他吼著說。
“你性個啥!挨刀有啥了不起!”高申佳說,“夥計,給我把活兒做利亮些。聽見了吧,我叫你把活做利亮些。”
當開殺的口令傳下來之後,大個子刀斧手將大刀高高舉起,揮手就向高申佳猛砍,可是當刀將要落下之時,他故意將手一輕,殺人刀落在高的左肩之上,隻砍了四指恁深就又提出刀來。高申佳猛一呲牙,肩上的衣服立即被殷紅的鮮血浸濕。“日你奶奶!你故意叫爺受罪,我日你祖奶奶!”他大聲向他叫罵著說。大個子刀斧手惱火了,兩眼一紅,伸把揪著他的上嘴唇子,“呲啦”一聲給他割掉,那裏露出一排帶血的牙齒。緊接著,揮刀向著他的脖頸猛砍。隨著五個人頭落地,他的頭顱也同時滾在地上。
那刀斧手啊,也未免有點殘酷。他惡歸惡。不管他罪惡多大,一刀結束性命也就是了,另外加那兩刀,似乎有點不必。
孔子問禮——“蓬累而行”
老聃失去典籍和官職;高申佳失去人心和頭顱。——同是個失,兩種失的性質完全不同。
就在高申佳失頭之時,老聃先生正在家鄉曲仁裏十分關切地注視著朝中的時局。
幾年以後,公元前五○九年,老聃六十三歲之時,敬王姬匄將他召回,從這時起,李氏老聃重又開始了他的朝中生涯。
此時,戰爭仍未徹底結束。從這往後,老聃先生仍然十分關切地注視著時局的發展。一方麵,等待戰爭徹底結束,詢根問底,去找真諦;另一方麵,還要更加踏實,勤苦勞作,努力做好守藏室恢複和典籍的重新整理工作——這是周敬王將他召回的主要目的。他下了大的決心,要以自己的畢生精力對兩個大事進行兼顧:一、將守藏室徹底恢複,至少是基本恢複,以彌補由於自己失職而造成的損失;二、在他來說,這是更重要的,那就是實現他那個人們一想即知的他曾為之努力大半輩子的宏偉抱負。
自這以後,到公元前五○五年,老聃先生六十七歲的時候,敬王姬匄派人到楚國去,將王子朝殺死,一代超人徹底結束了他的一生。
公元前五○四年,老聃先生六十八歲。十五年前投降過來的王子朝的羽翼儋翩,開始謀反。他勾引鄭國,反對敬王。鄭國派人向周朝發動進攻。他們聲勢浩大,來勢凶猛,先後向周朝的六個城邑發起進攻。晉國的國君晉頃公派兵到周朝來,幫助周朝進行守衛。鄭、晉兩國的軍隊發生衝突,兩軍開始了激烈的戰鬥。敬王姬匄,又一次逃走,到外地去避難,慌慌惶惶,猶如喪家之犬。
公元前五○三年,老聃先生六十九歲。儋翩聯合尹固的後代尹氏家族的族人,起兵背叛周敬王,與單旗、劉卷交鋒,兩軍對殺,重新掀起內戰。晉國軍隊保護著敬王姬匄,將他送入王城(陝州)。此時敬王才算有了暫時安身之地。
公元前五○二年,老聃先生七十歲。單旗、劉卷的軍隊攻下叛軍占走的周王朝的四個城邑,儋翩等反叛者徹底失敗,敬王回到周都洛陽,直到這時,周王朝猛——朝、朝——匄的爭位之戰才算徹底結束。
戰爭結束之後的第二年,公元前五○一年,老聃先生七十一歲。此時,七十一歲的老聃,胡須、眉毛、頭發,全部白淨,而且中型白胡變成了較大型白胡,確確實實地成了一個無愧於帶上“老”字的先生。而且這位先生此時也確確實實成了一個十分懂禮,道高德崇,當之無愧可以教人之老師。
這年二月(農曆),魯國的孔丘五十歲,開始到中都出任邑宰。如果再有六個多月,過了農曆八月二十七日,他的年齡算是五十一歲(他是公元前五五一年八月二十七日生)。此時的孔子,“五十有一而不聞道”的孔子,五十有一尚未真正懂禮的孔子,在他開任邑宰之時就已開始打算到周都洛陽去找老聃先生求教了。
二月,魯定公派南宮敬叔(孔子的學生)去請孔子,突然委以邑宰之職。孔丘走馬上任,一下子成了中都這個地方的“縣太爺”。他春風得意,壯誌滿懷,下決心要把這個地方搞得十分象樣。
在當時,西、東周期間的行政區劃,一般說來,情況是這樣的——那時,最小的單位叫比。五家為之一比。從下往上,從低到高,按次序來說,則是:最低者是比,比上是裏,五比為一裏;裏上是閭,四裏為一閭;閭上是黨,五閭為一黨;黨上是州,五黨為一州;州上是鄉,五州為一鄉;鄉上邊,是一個較大的區域,相當於郡縣製實行之後的縣。那時郡縣製尚未實行,除個別地方稱縣以外,大部分都稱“地方”。如:苦縣,則稱為“苦”,“苦地”,或“苦這個地方”;中都縣,則稱為“中都”,“中都境地”或“中都這個地方”。不管是魯國的“中都”,還是陳國的“苦”,後來都稱為縣。縣以上是國(諸侯的封國),國以上則是周天子。
對於當時行政區劃,以上的說法,隻能說是一般的說法,至於具體情況,則不盡然。因為從西周,到東周,時間在變,情況在變;從陳國到魯國,地域在變,情況也不相同。例如,陳國苦縣的縣長稱為縣正;魯國中都縣的縣長則稱為縣宰。中都宰就是中都縣的縣長。孔子到中都去任中都宰,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到中都縣去當縣長。
孔子去中都之後,發現情況十分糟糕。這裏道路坑凹不平,殘牆斷壁,肮髒破爛。民風習俗則更差勁。一些官員,己欲膨脹,貪汙受賄,吃喝玩樂,舞弊賣法,蠅營狗苟。清正廉潔、主持正義的好官在邪氣麵前備受壓製,被弄得無法抬頭。流氓無賴橫行霸道,魚肉鄉裏。他們抬手便打,舉腳就踢,動不動掂刀動武,不懂半點禮儀。鄉上的一些人連飲酒的規矩都不懂,往往是十次飲酒,五次打架,酒桌上的杯盤碗筷都給掀翻。商人們欺行霸市,瞞哄坑騙。特別叫人不能容忍的是一些人絲毫無有孝心,半點不懂孝敬之禮。他們打爹罵娘,虐待父母,傷天害理。一些人傷風敗俗,嫖娼賣淫。據傳,當時最突出的有三件事:一是沈猶氏販羊,用鹽拌草料喂羊,等於活羊充水,加重體量,進行騙賣,大發橫財;二是公慎氏的妻子漆氏,貌美性淫,傷風敗俗;三是富豪慎潰氏不按禮儀行事,娶婦嫁女時,用和太子沒有區別的禮樂來破壞周禮。
孔子下大力氣對中都進行了治理,對清正廉潔的官員扶植重用,對貪官汙吏進行了嚴懲,有的革職,有的下獄,罪行嚴重的還取下了頸項上長著的那顆人頭。接著整治社會風氣。對欺騙、不孝、賣淫、打架鬥毆,一一進行了痛擊。幾個月後,風氣大有好轉。可是,孔子想:“這終究不是長策。我在這時,他們不敢逞強;我一走,他們會又恢複原樣,甚至會更厲害。由於禮崩樂壞已久,他們已經不知什麼叫做周禮。你不許他們胡來,他們可以不胡來,然而,不胡來之後,應該如何去做?要想長治久安,使風俗美好可愛,必須使中都人人懂禮。不僅要使禮蔚然成風,還要用製度來保住它。天下最大的,最重要的是複禮!我要徹底全麵地用周禮周樂治理中都!要複周禮,首要的是我得先懂周禮。時至今日我對周禮還是一知半解,這該咋辦?”他想起了老聃,想起了德高望重、學識淵博、對周禮理解得十分透徹的老聃先生。他要到周都洛陽去向老聃請教,要用周禮治好中都,做出樣子,推及魯國甚而推及天下,實現他的偉大抱負。
八月底,剛夠五十一歲的孔子,向魯定公稟明自己的想法,得到恩準。
這天早晨,孔子一起床就讓車夫套上車子,打算和自己的學生南宮敬叔一起到洛陽去。他們用竹簍帶上一隻大雁,興致勃勃地坐上馬車。緊接著,車夫將鞭一揚,他們就開始向著周都進發了。
時令正是收獲季節。秋高氣爽,天藍雲白,金風送來果香味,莽野色蒼入畫圖。一隻雄鷹在高高的天空飛著。麵對人們易感悲涼的秋景,孔子卻深深感到心曠神怡,溫暖如春。此時的他,實在是大有鵬程萬裏,壯誌淩雲的心情。如果非要找到與他這時的心境完全符合的言詞,那末這言詞就是在他以後與他相距大約一千五百年的一位詩人所寫的詩句:自古詩人悲廖蕭,我道秋日勝春朝,淩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有話就長,無話就短。孔子和南宮敬叔他們,日夜兼程地趕到周都,一個夕照嫣紅的傍晚,走進洛陽東門,在一家館舍住下,單等第二天拜見老聃,這些就不多寫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心情不好似有悲秋之感的老聃先生,送走一位名叫尹喜的年輕人之後,對著鏡子看一下自己的白發、白胡、白眉毛,正打算到守藏室去,忽見一個身穿素衣、頭頂藍色紮帕的黑胡老者和一個身穿藍衣、頭頂灰黃紮帕、雙手端著竹簍的壯年人,一前一後的向這裏走來。
“老聃先生在家嗎?”老聃先生恭恭地走到門口,拱起手,算作迎接,“請進屋,快請進屋。”親切地笑著,額頭上不明顯地顯現出幾條掛滿慈祥的皺紋。
客人進屋,老聃先生慌忙讓坐。
黑胡老者不坐,充滿敬意地說道:“我們來此,是向先生求教,先生在上,請先受晚生一拜。”說著就要施禮跪拜。壯年人急忙放下竹簍,拉開陪拜的架式。
“咦咦,不可,不可。”老聃先生慌忙彎下腰去,伸出兩隻手去攔那黑胡老者和壯年人。硬是把他們攔起。
黑胡老者說:“先生,不知您目下是否還認識我?”
“認識,認識。”老聃先生看著他,嘴裏說著認識,心裏仍然迷惑不解,看著那人的麵目,似曾相識,但是就是一時說不出是什麼名字。
“我姓孔,叫孔丘,魯國人。二十年前,我曾在巷黨見過先生一麵。”
“咦,咦,著,著!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老聃先生一下子笑容滿麵,從內心深處徹底高興起來,此時心裏那點悲秋之感完完全全地被徹底掃光了。二十年前的故友今又相見,千裏遙遠從故鄉方向前來求教,你想,他心裏是個啥味兒!能不高興!“請坐,請坐,仲尼先生,請你們快坐。”孔子說:“先生莫要這樣稱呼我。”老聃說:“二十年前我說過,我們可以這樣互稱。”孔子說:“自今日起,在先生麵前,我要把仲尼後邊的‘先生’二字去掉。”老聃慈愛的一笑,沒說什麼。
三人落座之後。老聃將茶衝上。孔子把南宮敬叔向老聃先生作了介紹,老聃連連點頭之後,孔子說:“先生,丘這次前來,沒有什麼禮物,隻帶了一隻大雁作為我對先生心意的表示,還不知先生對此禮物是否喜歡。”說著叫南宮敬叔捧出大雁。
老聃先生見南宮敬叔將一隻羽毛幹淨的大雁捧到自己麵前,就笑著,彎腰用雙手撫摸著雁翅的兩個肩頭說:“好,好,我喜愛這禮物。這不是象有些人那互相以禮取利之物,這是我們互相以禮取義之物。大雁是懂人情的,它可以將咱們的情感從曲阜帶往曲仁裏,帶往成周,再從成周帶往曲仁裏,帶往曲阜。好哉,好哉,此傳情之物也。人情者,我不忍食也,待我和它親熱幾日之後,就可以放它回歸自然了。”說著,讓敬叔先將它放入竹簍。
老聃先生重新坐正。孔子向他說明來意,並向他講述了中都地方禮崩樂壞的情形,然後以強調的語氣說明必須徹底全麵地恢複周禮的理由。老聃先生同意地點了點頭。當孔子以生動的言詞詳細地向老聃講到那裏人如何不孝,如何虐待父母和沈猶氏販羊如何用鹽給羊充水進行欺騙以及鄉上人在喝酒的時候如何掀翻桌子,打架鬥毆掂刀殺人的時候,老聃先生感慨了:“唉!不象話,也真不象話!”
孔子說:“如今我深深地意識到了恢複禮製的重要性,然而總不能從理論高度上去將它的重要性準確地說出,特別是不能從周禮的典籍上說出。我想請先生先來說說禮的重要。”
“對於周禮,我也隻能說是略知一、二。”老聃先生說,“古禮上說,‘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退讓以明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故曰,禮者,不可不學也。’是的,天下若果沒個叫人如何往好上去做的規矩,而是誰想咋著誰咋著,亂來一氣,胡來一氣,那還行啊?那不成了和禽獸完全一樣了嗎?象你說的,那個人在喝酒時掀翻桌子,說句笑話,若果不以禮的尺子去量一量,而讓那人再去進一步的無禮,讓他在擺好酒席之時去用尿灑一桌子,人人如此,天下的酒席不都成了無法下肚的尿席了嗎?象你說的,還有那個人打罵爹娘,若果讓他再進一步無禮,讓他在吃娘奶長到會掂刀的時候就去殺娘,天下不就整個兒的成了小孩有娘、大人無娘的塵世了嗎?若果天下的娘都因怕兒殺娘而去趁早殺兒,天下不就成了人類自我滅種的塵世了嗎?說得重了,這是笑話,這是笑話!哈哈哈哈!”說到此,他很是興奮,開心地大笑起來。引得南宮敬叔也笑起來了。
孔子沒笑。不僅沒笑,而且哭了。淚流滿麵,掏出布巾,蘸起眼來。他很激動,心裏十分興奮。他感到異常歡喜,異常欣慰,心裏甜絲絲的,而且異常感慨,淚水衝得他在滿腔甜美之中還透出一種苦味,苦不陰的。是的,他多年渴望聽到而未聽到的話,如今聽到了,多年想讓人說而沒人說,如今有人說了,從他多年來十分景仰的人的嘴裏說出來了。而且他說得是那樣的有高度,那樣的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生動感人,而且還帶著開懷的大笑,多好啊!他能不興奮?能不淚流滿腮?
啊!真真叫人“朝聞道,夕死可矣”!
孔子蘸完淚,抬起頭來,看著老聃先生說:“先生,我想實行禮製,滿心都是好意,就這還有罵我是想用禮去束拴人呢。”
“這種和諧的自我束拴,不比什麼也不束拴,任其殺人放火,而被法繩束拴強得多嗎?”老聃先生幽默地說。
“先生說得真好。”孔子說,“我想請先生說說,鄉上人飲酒都有哪些禮節?”
“這個嗎,”老聃先生說,“說好說不好,我來試試。先說筵席上的人數和設置吧。眼下,鄉上人飲酒,一席人數很不固定,多多少少,多少不一。我認為周禮說的一席八人為好,有其道理。一席之上,要設兩個表示最崇敬的位子讓賓客坐,此座位算作自然中的天;設兩個較次一點的位子,讓兩個主要的陪伴者來坐,這兩個陪伴者叫做‘介’與‘僎’,好比自然界中的陰與陽;設三個位置再次一點的位子,讓三個起名叫做眾陪伴的人坐,這三人好比是自然界中的日月星,也叫三光;最次的一個位子,是主人坐,這個位子好比是自然界中的地。這樣八人,組成一個自然界,合乎天的規矩,最為適宜。按古籍上說,那就是,‘立賓以象天,立主以象地,立介僎以象陰陽,立三賓以象三光,古之製禮也’。至於說賓客剛到之時如何對他們禮讓接待,古籍上也說得清楚,‘主人拜迎賓於庫門之外入。三揖而後至階,三讓而後升,所以致尊讓也;盥洗揚解,所以致潔也;拜至,拜洗,拜受,拜送,拜既,所以致敬也。尊讓潔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這些,你一聽便懂,我不必多說。做到這樣的尊讓潔敬之禮,人們就會不爭鬥,又熱情,安樂和諧,天下太平。按古籍上說,那就是,‘尊讓則不爭,潔敬則不慢,不慢不爭,則遠於鬥辯矣。不鬥辯,則無暴亂之禍矣。斯,君子所以免於人禍也’。”
“好!好!好!”孔子聽到這裏,心中非常高興,不由自主地合手誇讚起來。停了一下,他又說:“作為人子,在孝敬父母上都有哪些禮節,我想請先生重點說說。”用兩隻笑眯眯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聃,他簡直是高興得有點入迷了。
“這個,能不能說好,我也試試。”老聃先生說,“周禮的內容很多,其中重要的是尊尊,親親,寬厚,仁慈,愛民,和樂,勤謹。孝敬父母,既是尊尊,又是親親。作為人子,孝敬之禮,為數不少,我隻能擇其要者,予以羅列。子女對父母應該做到,‘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嚴冬溫暖被褥,酷暑清涼床席,晚上鋪整床鋪,早晨起來問安)。‘見父之執,不謂之進,不敢進;不為之退,不敢退;不問不敢對’(見父的朋友,父不叫近前,不敢近前;父不叫退出,不敢退出;問你話,就答話,不問你話,不要言聲)。‘出必麵,反必告,所遊必有常,所習必有業’(外出向父母告辭,歸家向父母告回,出門遠遊,要使父母知道所去的地點,學習一樣東西,必須專心專意,學出成績,做出結果)。‘居不主奧,坐不中庸,行不中道,立不中門’(與父母同住,別占尊貴的主房;與父母同坐,別占正中的尊位;與父母同行,別占正中的道路;與父母同站,別站門口正中)。‘父母存,不許友以死,不有私財’(父母在,子女孝意未盡,不許隨便為別的什麼去死,不該有自己的私財,財產即然歸你,也應看成是父母的)。‘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悅色,有悅色者,必有婉容’,‘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惡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有孝心的兒女應對父母有深愛,對父母有深愛之心,在父母麵前必然和和氣氣,滿麵悅色,一臉好看的麵容,不故意拿難看的臉叫父母看。行動之中不忘父母,言語之中不忘父母。不以惡言對待父母,不用自己罵人的言語去激怒別人而使父母挨罵)。‘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沒則喪,喪畢則祭。養則觀其順也,喪則觀其哀也,祭則觀其敬而時也,盡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孝順的子女,對待父母最重要的有三大方麵:父母在時,要養護,父母死時辦喪事,喪事過後不忘祭念。養護父母,可以見他的孝順;辦喪事時,可以見他是否悲哀,對父母有沒有真正愛心;祭念之時,可以見他對父母有沒有敬意。做到這三大方麵,是孝子的最好行為)。”
孝聃先生說到這裏,停下來,定定地看了一眼孔子。孔子異常興奮,連連點頭,一臉欽佩的笑容。“好!好!好!”孔子再次合起雙手,“請先生把這段話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如饑似渴地請求說。
老聃先生應求,又將上麵那段話語說了一遍。直到說得孔子臉上現出滿足的神色。這個時候,老聃先生話題一轉,接著茬又往下說:“有人會說,周禮上關於如何盡孝規定得那樣具體;關於父母如何疼愛兒女的為啥寫得那樣少呢?這個,不說也知。因為,除極特殊情況外,天下父母幾乎是沒有一個不疼自己兒女的。他們比子女早到塵世一步,是當然的自知怎樣疼愛的。父母疼兒女,是天然性的,是天叫他那樣,是必然那樣,是不由人兒;兒女孝敬父母,是回報性的,是回過來報應。如若將禮徹底廢去,完全任意去做,父母也不會不疼自身生出的骨肉,何況他們將來都需兒女的回報;至於兒女則不盡然,因屬事過之後的回頭答報,有品格者,有真情者,則是有問必答,有恩必報。無品格者,無真情者,則是一省了之,不答不報,溜之乎也。疼愛最真父母真,恩情最深父母深,父母對子女的疼愛,是天然的,是偉大的;子女對父母的孝敬,也可以叫做天然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比天然還要更進一步的,是更加偉大的。孝是立身之本,是可以衡量一個人是否真正偉大的,這和‘愛黎民者偉大,愛黎民而不愛黎民中的自己的父母者不是真偉大’的意思是一致的。孝不光是立身之本,而且是和安家、安國、安天下緊緊連在一起的。周禮上說,‘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愛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誌達,百誌達故禮俗成,禮俗成則然後樂’,就是這個意思也。”
“好!好!好!好啊!”孔子高興得幾乎坐都坐不住,簡直就要拍手喝采了。接下去,他又向老聃先生提出好些禮的問題,讓他解答,如祭祀禮、朝拜禮、婚禮、喪禮、聘禮、燕禮、冠禮、射禮、親友來往禮、男女授受禮,甚而至於經商買賣禮,街巷外眾禮等。老聃先生一一做了準確、明白、生動而圓滿的答複。致使孔子心滿意足,如願以償。
南宮敬叔向高興得幾乎入迷的孔子使個眼色,意思是“咱們該回去了”。孔子會意,抽身站起,拱手向老聃說:“先生,你累了,我們該回館舍了。明天再來打擾,我們先回館舍吧。”說著要走。“呦!你咋能說出要走的話呢?不能走,在這用餐,在這用餐。我已安排好了,恐怕午餐已經備好了。”老聃先生挽留他說。孔子執意要走。老聃先生執意挽留,而且說:“你們要走,我會生氣的。”孔子見老聃先生這樣地以真誠的態度留他吃飯,也就不走了,十分高興地重新坐下來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仆人們利利索索地將飯菜端了過來。
老聃先生以既簡便可吃,又不算不豐美,而且帶有曲阜和曲仁裏風味的酒肴飯菜,款待了他二十年前見過一麵的,如今已成了他的“破格學生”的孔子仲尼,以及孔氏仲尼的弟子南宮敬叔。
午餐間,由於孔子異常興奮,加之由於老聃先生談笑風生所給予的感染,致使孔子話頭較稠,言語較多。話裏多是表明自己的遠大誌向,以及徹底、全麵、不折不扣地恢複周禮,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的決心。老聃先生感到他有點外露,而且老聃不同意在恢複周禮上的不折不扣,特別是不同意周禮中的刑不上大夫。他本可以發表點不同的意見,但是他此時並未發表。仲尼千裏遙遠,前來求教,正在興致勃勃,他不能潑涼水,他不能用不同的意見去減弱他的興致。他滿臉笑容,一腔春意,以興致勃勃去應和孔子的興致勃勃。
餐間,孔子提出打算請教樂(音樂)的問題。孔子說:“適才聽先生說的‘禮也者,動於外者也;樂也者,動於內者也’,我以為在幫助以禮治國上,樂是不可缺少的東西。”
老聃先生說:“對於禮,我算略知一二;對於樂,我沒什麼研究。我有個要好的朋友,名叫萇弘,對音樂很有專長,他的祖輩,好幾代都是樂官,他本人就是當朝有名的樂官。飯後我請他來。……”
“不用了,不用了,明天我們登門拜訪他。”孔子說。
“那也可。你就說是我叫你找他。”老聃先生說,“他家離我很近,就在這個方向。……”用手指點一下,“明天我領你們去見他。”
“不用了,你太忙,太累了。”
飯後,孔子他們要到洛陽的幾處名勝古跡去看看。老聃先生打算陪他們一塊去。孔子可憐他偌大年紀,又累了一個上午,不忍心再讓他吃累,誠懇地進行了推辭。老聃先生點頭同意,指點了參觀的方向,就讓他們自己去了。
古都洛陽,古跡很多,他們隻能挑主要的地方去看。
他們先到古代天子用以宣明政教的地方——明堂。明堂,這是一處典型的古建築。古樸典雅的建築群,古香古色,耐人尋味。室內牆壁之上,用原始畫法畫著一些像。顯眼處畫著唐堯、虞舜等賢明帝王的畫像;陰背處,畫著人們心中憎恨的夏桀、殷紂的漫畫臉譜。幅度最大的是一幅“周公輔政圖”。那周公,麵目慈善,和藹可親。孔子見到這位他心中最為崇敬的,連夢裏都想見到的人的畫像,一下子被深深吸引,久久不願離開。他激動得噙著眼淚說:“至善至美的完人啊!您製定的周禮太好了!您沒有私心才是真正的。正是您的真正沒有私欲,才使大周之天下繁榮富庶了好幾百年啊!”
接著,他們參觀了周天子祭祖的家廟——太廟以及其他幾個地方。
傍晚,他們回到館舍。這天夜裏,他們安歇得很早。由於心感滿足,加上一天的勞累,渾身疲乏,睡得很是香甜。
第二天,吃過早飯,孔子就和南宮敬叔一起拜見萇弘。萇弘聽說老聃介紹的孔丘前來求教,對他們進行了熱情的接待。
他給他們親自彈了琴瑟,講了一些音樂技法和理論。
下午,孔子他們又看了一些洛陽的古跡。到傍晚的時候,就開始到老聃家辭別了。
他們第二次的走進老聃先生的家門。
“好啊,好啊!老聃先生笑容可掬,慈善的臉上仍然是充滿春意,“要問樂,也問了;要看的,也看了,好啊。”孔子說:“先生,此次來周都,我太高興了,收獲太大了!周都真不愧為文明古都,禮義之幫,太好了!咱們先王的那些禮,真好,真是盡善盡美。先生,按您講那些,回到魯國,我要稟明定公,要他徹底全麵、不折不扣地恢複周禮,把魯國治得人人懂禮義,個個知廉恥,上尊老,下愛幼,長幼有序,家家和睦,朋友有信,忠誠待人,買賣公平,商賈無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進而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安邦天下平。我要好好說服國君,如若國君采納我們建議,魯國幸甚,社稷幸甚;若不采納,我要據理力爭,甚而不怕一死。為複周禮,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不知我說的對不對。咱們就要離別了,在臨別之時先生有啥話請作安排。”
對他的話,老聃先生沒有立即附和,他心裏說,“這個孔丘,正直、坦率,是個好人。可就是有點外露。有德的善者,再加上點含蓄包容,不為狡猾。周禮雖好,裏麵難免有些如今不能再用的東西,提出不折不扣地恢複,未免有點不合史轍。他執意不折不扣地恢複周禮,看來魯定公是不會答複的,看來是要碰壁的,是要遇到災難的。這個人,如若將來不被災難毀掉,將會成為一個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作為一個朋友,千裏遙遠前來求教,我不能明知他有災難而一聲不響。我要潑潑他的涼水,開導一下。不然,我是心中有愧的。”出於關懷,出於愛護,出於一片好心,他冷靜地微笑一下,然後慢慢啟唇說:“仲尼先生就要走了——請還是讓咱們以‘先生’二字互相稱呼吧——臨行作點贈言,這是自然的,是我應該做到的。我以為禮是必須得有的,天下無禮是不象話的。周禮的精神實質是好的。然而,要不折不扣地恢複周禮,恐怕是無法做到的。時光老人的腳步從那個時候走到這個時候,有好多情況都變了,您所說的那些製定周禮的先王,如今他們的骨頭都已經朽了,唯獨他們說的話如今還在。不要冒著危險勉強去套用他們治國的法子。要知道愛護您自己,不要和國君硬爭。遇上明君,就好好輔佐他;遇不上明君,要蓬累而行(順水而走,適可而止)。我聽人說,一個有經驗的商人他的一些貨物是藏而不露的;一個有大德和大學問的人,是深沉穩重,貌似愚魯的。要防止有人認為您驕傲,不要使他們感到您誌氣太大,太刺激。這些都是對您有好處的。好了,好了,恐怕我說得不大好聽了。唉呀,看,看,不贈言便罷,一贈言,竟然潑起涼水來了。我的話,不管是合適也罷,不合適也好,僅僅供您參考。不管怎樣,反正我是肺腑之言,一片好心。”說到這裏,用善意的目光,看著孔子笑了。
孔子不但沒有感到難堪,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被感動了,他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先生的話語確實是肺腑之言,確實是一片真心。”孔子是能夠虛心接受意見的,他的“三人行必有我師”就是證明。
老聃先生又向孔子說了一些安慰和鼓勵的話,以使他熱情不減。孔子不僅仍然高興,而且更加佩服。老聃先生提出一定要在明天一早坐車到館舍前去送他。孔子十分懇切地進行了推辭。接下去,他就和南宮敬叔一起拜別老聃,出門而去了。
回到館舍,南宮敬叔問孔子說:“老師,您說這老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想了想說:“對於鳥,我們知道他能飛;對於魚,我們知道他能遊;對於野獸,我們知道他能跑。對走獸,我們可以用網或獸夾來捉它;對遊魚,我們可以用釣鉤來釣它;對飛鳥,我們可以用弓箭來射它。就是對於龍,我們不知道。它能潛深水悠遊四海,乘風雲直上青天。別說捉它,連琢磨都琢磨不透。我們所見到的老聃先生,不就是龍嗎?”
第二天一早,孔子他們就離開洛陽,驅車回魯了。
從這以後,東周王朝更加衰微了。早在一百年前,敬王的祖先周襄王就被晉文公調來調去,如今,經過朝內戰亂之後,為周敬王出兵立功的晉頃公就更不把敬王放在眼裏了。周朝衰微得簡直象個小小的諸侯之國了。
公元前四九九年,老聃先生七十三歲,一天,他忽然想起,“王子朝要以他的理論作為學說精髓,現已徹底破產了,對於我的尚且還是未來的學說,現已檢驗明白了。王朝守藏室的恢複工作,現已基本做完了。在這名存實亡的姬家小朝,再蹲也沒有必要了。我該走了,該回家去做自己的事業了。”
在這一年的二月十五日——他出生的七十三歲的紀念之日裏,他開始向敬王寫出辭呈,“蓬累而行”,正式“告老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