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天究道隱伯陽

公元前四九九年農曆二月十五日至二十二日,老聃先生從周都洛陽回到家鄉曲仁裏村(老聃辭官歸裏之後,家鄉人多稱他為伯陽先生。寫到這裏,請允筆者也來暫改一下稱呼,或稱伯陽先生,或稱李伯陽)。

回鄉三天之後,李伯陽先生開始著想立說之事。從開始著想立說之事起,他就開始著想隱居之事了。

他想:過隱居生活需要隱,要創立自成一家的,真正自成一家的,獨樹一幟的學說,更需要隱,特別是象我這樣地位、身份、名聲的人。隱寫和瞞哄不能相提並論,因為隱寫的結果以後要如實地向所有的人公開。“人說,欲成事業,不可沒有埋頭苦幹,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他心裏說,“終日繁亂不安,無法靜下心來真正地去獨立思考;終日應付雜事,淹埋在世俗之中,甚至讓你的學說聽任世俗的擺布,你的學說,不是世俗的綜合,就是脫不了低俗之殼,或者是雜家理論的總彙。更何況是沒有真正的心力和時光去寫。這不是說一種學說可以脫離凡塵、脫離事世而從十萬裏高空去產生。學說未立之前,天是我師,地是我師,人人皆是我師;學說將立之時,我要隱,要藏,要安,要靜,要獨寫獨思。就我而言,不能真正靜下心來將學說立好之悲哀在不隱,不能真正隱住的悲哀在不能從根本上隱。”為了能夠真正做到隱寫,接下去他就開始琢磨如何在隱陽山深處那所隱宅隱居之事了。

曲仁裏村西隱陽山深處的隱宅(外宅),是兒子李宗在段幹做官期間派人修建(目下他還在段幹地方尚未歸回),目的是為了在天下出現更大的戰亂時進行避難和退隱。那裏,幾所於山洞通連著的茅草屋,常用鐵鎖鎖著門,從來無人居住。當時地曠人稀,深山背後的地方輕易沒人到過,加上這裏沒住過人,再加上小茅草屋很不顯眼,所以人們從心裏壓根就沒有這個處所。兒子李宗在沛地親戚們那裏成家立業之後,就搬回了老家曲仁裏。他們一家三口,加上管家、傭人,共是七口,從沛地歸裏之後,是住在曲仁裏村的老宅上。如今他們全家都搬走了,老宅的房舍也成了無人居住的空房了。李伯陽先生回鄉之後就是住在這老宅之內。原來冷冷清清的老宅,從李伯陽回鄉之日起就開始熱鬧起來,親戚朋友來來往往,比裏,閭裏,鄉裏,裏裏,州裏,黨裏,不管是庶民百姓,也不管是三老、州官,許多人都來瞧看,比起以往,這裏真是另有一番景象。伯陽先生這個“隱君子”,為了隱居,先來個比不隱居還不隱居——當然隱陽山裏的隱宅他是不向任何人說出的——他要在初步構想學說輪廓的情況下,和親戚朋友好好親熱親熱,以盡人情。等人情盡了之後,再考慮隱居之事。

近來伯陽先生家裏真叫熱乎,鬧乎,他的家人,仆人真叫忙乎,他本人真叫忙乎、親乎、應接不暇乎。急流勇退,去官做民,還有這麼多的親戚朋友前來瞧看,這一點使伯陽先生感到了人情的美好,感到了人間不是沒有真情。除了姬如公不知現在隱居哪裏,不知是否還在人世,到幾處找他沒有找到,除了燕普是李伯陽流著淚親自驅車到宛丘去瞧看之外,其餘的該來的親戚朋友和弟子幾乎全來了。連小時鬧過意見的同學杜傑也來了。此時的杜傑已經成了一個不僅有學識而且有德行的老員外了。

一次,他的弟子文子來瞧看他,在他們師徒二人談到王子朝的理論時,伯陽先生有這樣一段言語:

我知道了,我從幾十年的為官生涯知道了,從數十年的天下大亂特別是將近二十年的周朝內亂知道了,用王子朝的理論基點作為一種學說的脊梁和精髓,是從天地之間的大根本上完全錯了的。早年我曾被他的理論迷惑過,如今算是看透了。我說,一種有益的學說,其脊梁應該是慈愛,謙讓,和善,濟世,活人;他說,不,你那是空家夥,不能實行,應該是打鬥爭奪才對。我說,我的所謂的空家夥是實實在在的家夥,是一點也不空的家夥。它能實行!它怎麼不能實行?生而不有,為而不恃(讓、予),從小的時空範圍看,似是不能實行。然而,作為一種學說,其影響的時間是很長久很長久的。布善布讓之說既已立起,就有作用。即如眼下起不了作用,讓它影響千年之後呢?讓它影響萬年之後呢?十萬年之後呢?百萬年之後呢?百萬年後人的素質非象你這個樣子不行嗎?這學說如能存在一百萬年,它不是在一百萬年之中都有好的影響嗎?不比弄個惡、鬥、奪的學說在那影響一百萬年好嗎?用否定布善布讓的學說去立打鬥奪的學說,去用一部分人毀掉一部分人來解決人間問題,看去象是萬能之法,其實不然,為什麼呢?因為,以打鬥爭奪為起點,為貫線,這部分人勝了,整個兒地翻上去,來個惡性大當權。因是打鬥爭奪上去的,所以必以此種精神壓人家,來以此鞏固壓人權。你不這樣不行,為什麼?因為人家是被你的打鬥爭奪壓下去的,所以也會以你的精神往上翻。即使人家翻不上去,你的後者也會以你的辦法對待你,因為你用此法對待了人。一粒惡種入了土,地裏必出惡性苗。一粒種繁殖千萬粒。千萬粒惡種入了土,人間到處是惡苗。你壓我,我翻你,你奪我,我打你,打鬥爭奪永無窮,人間永無安寧日,人間災禍永不息。反過來,以布善布讓,布慈布愛為貫線,你讓我,予我,我也會以你的精神還給你。你愛我,我報愛,你予我,我報予,你讓我,我報讓。你再予再讓,我再報予,再報讓。一粒善種入了土,地裏必出善性苗。一粒種繁殖千萬粒。千萬粒善種入了土,人間到處是善苗。你慈我,我愛你,你予我,我讓你,來往還報無有窮。人世間永享慈愛予讓福,永遠和諧樂無窮。隻因為愛慈予讓是基點,愛慈予讓是貫線,故而,愛慈予讓永無窮。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去以此否定善對惡的大懲罰,包括天懲罰,地懲罰,人懲罰,自己懲罰。因為如若把懲惡給否定,從一定範圍的時空講,就會出現惡者以善可欺而欺善。然而,從大範圍的時空講,同布善布讓的學說相比,那些教人怎樣鬥奪,怎樣仇恨的學說就不應該稱之為學說(至少不能稱為萬年閃光的真學說),而應該稱之為:為播種罪惡而開脫責任的工具篇。

聽完伯陽先生這一大段論述,弟子文子十分佩服,連連點頭稱是。然而,他的這段論述到底是對了呢?還是錯了呢?不管是對也好,是錯也好,反正他是這樣說了。不僅是這樣說了,而且這段話還成了鼓舞他去下大決心建立天道學說的信心和力量。

好一個促他努力立說的別具一格的思想基礎!

文子問伯陽先生說:“老師,聽你論述,看來您要著書立說了。”

伯陽先生為從根本上隱寫起見,就直截了當地進行了否認:“無此想法。”

事情千頭萬緒,紛紛擾擾。不知不覺到了夏天。一天,一輛馬車從正南方向而來。車夫“籲好”一聲,車子在曲仁裏村前的一棵柏樹底下停了下來。一個中等個子的壯年人從馬車上跳下。此人藍衣藍裙,頭頂藍色紮帕,聰眉慧眼,白淨麵皮,大約三十八九歲的年紀。他就是二十三年前因投師伯陽先生而掉到井裏、遭受磨難的蜎淵。

蜎淵這次特意從曲仁裏南十裏遠的山水裏村(如今已無遺址)趕來,意思是要請他的老師伯陽先生到他家去住幾天,請他談天論地,從宇宙間最高的角度、最大的方麵講述一下最大的大理,以便將來他寫一些文章,能夠正確無誤而不違背宇宙間最根本的最高最大的大理——天理和人情。

蜎淵的家原在楚地而不在陳地,後見陳地的山水裏村的姐家的一處外宅幽美而安靜,於做學問很是有利,就深深喜愛上了這裏。於是就應姐夫之邀將家遷移到了這裏。他將家庭轉移至此,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出於一種宿命的觀點,想將自己的住所往曲仁裏靠近一下。他偷偷地在內心認為:曲仁裏出個李老聃,那是因為曲仁裏是個萬靈寶地。人傑地靈,那是因為風水而致。他將家移至離曲仁裏不遠的山水裏村,這不僅可以沾沾靈光,感感靈感,而且可以在後輩出個老聃第二呢。

蜎淵走進伯陽先生的家門。李伯陽見昨日剛來過的弟子蜎淵今日又來,感到驚奇。蜎淵說出要請老師到他家去住幾天的心意。李伯陽推說很忙,不願前去。蜎淵無奈,隻好把他另外的一個心思——邀請他談天論地之事向他說出。經過再三懇求之後,伯陽先生才答應前去。

伯陽先生和弟子蜎淵一起坐上馬車。車夫將鞭子一揮,向著山水裏村的方向駛去。

山水裏村是一個隻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村子上雜樹茂綠。村西頭有一條南北流向的小河。河西沿有一片湛清湛清的綠水。水中央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小土山。山上長滿低矮而濃綠的小樹。綠樹間有幾間和古畫裏小屋相仿的茅草房。這就是蜎淵的住處——他姐家的外宅。如今他姐家是在河東沿小村莊上居住,這河西沿的水中山上之屋完完全全成了蜎淵的家。

馬車從村子後邊拐彎往西駛去。車子走過小河上的一座小橋,又走半裏遠,就停在那裏。伯陽先生和蜎淵下車,轉臉向南,沿著一條窄窄的沙堿小路往水中央的小山上走。此時車夫回過頭去,揮鞭趕馬,驅車往河東沿蜎淵的姐姐居住的山水裏村駛去。

小山頂上,蜎淵陪同老師走進自己的屋室。

頭一天,蜎淵熱情地招待了自己從內心深處敬慕著的老師。席間,兩個人都沒提起他們要說的正題。第二天早飯過後,他們師徒二人就在這裏開軒臨水暢談起來。

蜎淵請求老師向他談天說地。“好!”伯陽先生高興地接受,他心裏說:“正好我要找一個人和我研究一下宇宙。”“好吧,讓我們二人一起來研討一下吧。我希望你能提出一些問題讓我回答。有時我提出一些問題,也希望你能盡其所知,予以答複。”

“好,那好。”蜎淵興高采烈地說。

“我先來問你,天有多大?——從廣度說,是天有多大;從深高度(這裏包括深度)說,是天有多高——你來回答一下天有多高吧。”伯陽先生動彈著雪白胡須,兩隻眼睛很有光彩地看著蜎淵說。

“這天……,天……是的,這天有多高呢?”蜎淵說,“有十萬裏,不,還多,百萬裏也多,不,還多,千萬裏也多。好吧,我就試著回答吧,一萬萬裏,天有一萬萬裏高。”

“你的意思是往上走一萬萬裏,就走到天的盡頭了。”伯陽先生一手捋著白胡說,“那好。既然天是一萬萬裏高,那,我再問你,我們往上走,走一萬萬裏遠,就走到天的盡頭了,那,從一萬萬裏的地方再往上說,那裏又是什麼呢?”

“那裏是一道牆。因為天到邊了,再往外沒有天了,所以挨著牆了。”

“牆頭那邊是什麼呢?”

“牆頭沒有那邊了。——因為牆厚得很,所以沒有牆那邊了。”

“噢,牆厚得很。那,我還要問,這牆頭,有多厚呢?是一千萬裏厚呢?還是一萬萬裏厚呢?”

“一萬萬裏。不,十萬萬裏也多,我還試著回答,有一百萬萬裏。”

“好,一百萬萬裏。”李伯陽又捋一下白胡說,“依你說,這牆的厚度是一百萬萬裏。那,我還要問,過完這一百萬萬裏,也就是過完這道厚牆,再往上說,又是什麼呢?”

“又是個空間。”

“這空間又有多大呢?”

“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大到什麼時候算畢呢?”

“大得沒法說了。”

“對啦,大得沒法說了,無限大了。”李伯陽微微點了一下頭,“好,現在我要回過頭來,再問問地。地是多厚呢?是一百萬萬裏厚嗎?”

“地是二百萬萬裏厚。”蜎淵高興地笑著,故意配合回答說。

“二百萬萬裏,那好。我再來問,過了二百萬萬裏,再往下,又是什麼呢?”

“再往下,透氣了,又是個空。”

“對,又是個空。我要問,這個空,往下有多深泥?是三百萬萬裏深嗎?”

“不,是沒底子深,是沒法說的深,也是無限的。”

“對啦,我們知道啦,知道宇宙是無限的啦。”伯陽先生暫時作結說,“這宇宙的空間是無限,宇宙的時間當然也是無限的。這時間往上追,到啥時候能追到頭呢?往下追,到啥時候能追到尾呢?現在我們知道啦,知道宇宙的空間和時間都是無限的啦。知道了,問題就算完結了嗎?不,不完結,不光不完結,而且問題才算開始。現在我要接著往下來問。宇宙是無限大的,那麼,在這個廣大無邊的無限裏,都是有些什麼東西呢?”他又往下繼續追究說,“我看見了,共有兩個東西。這兩個東西叫什麼呢?一個叫‘有’,一個叫‘無’。‘無’是空無,什麼也沒有;‘有’是物質,實體的物質。‘無’和‘有’相依地存在著,相對的變化著。‘無’裏頭生出‘有’;‘有’生出後,又到覆滅,又歸於‘無’。這種變化是有規律的,是無窮無盡的。我從萬物生死變化中,從這變化規律中,從這規律給人間所造成的事理中,看出了宇宙之間的一種永遠不滅的、最了不起的東西。這種東西,在物形以上,看不見,抓不住,摸不著,恍恍惚惚,窈窈冥冥,寂寂寥寥。說它恍惚,它又是十二萬分真實的真實存在著,它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看著啥也沒有,實際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確實存有。它廣大無邊,無所不在。它永遠不滅,永遠在動,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如有上帝,它當在上帝以前很久很久都有了。它在時序上、品位上都先於任何東西,它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製。它不會因它物的生滅變化而有任何影響。它寂兮寥兮,獨立永恒,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因它不是生滅變化著的具體東西,因它是不能用任何名稱來指代的東西,所以叫不出它的名字。叫不出名字,就無法來論述它。為了論述方便,現在我勉強給它起個名字,稱它為‘道’。”

蜎淵聽老師說到這裏,感到十分新奇,十分高興,就故意發問說:“有意思,這個‘道’真有意思。老師,為什麼,為什麼這個道是不能有名字的呢?”

“物體都有形,有形才有名,名是隨著形而來的。既然‘道’沒有形體,所以就不可有名了。”伯陽先生回答說。

“老師,這個‘道’,它抓不住,摸不著,看不見,連名字都無法叫出,咱們要它又有何用呢?”蜎淵又一次配合老師故意發問說。

“有用,有用得很。”伯陽先生說,“我們了解它,掌握它,順從它,適合它,意義可是大得很呢!道不是唯無主義,也不是唯有主義。道是無形的,然而,它會向下往有形的物體上落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道向下落實的過程。在道的作用下,空空的‘無’中,會生出‘有’來;一個‘有’會生出兩個‘有’;兩個‘有’會生出三個‘有’;三個‘有’會生出數以萬計的‘有’來。道是最自然的,最合規道的,最合天理的,最不胡作妄為的。道帶著它的特性往下落實到萬物時,萬物如若合乎道——合乎這自然的天道,萬物就是上了規道的。道帶著它的特性往下落到人生時,人生如若合乎道——合乎這自然的天道,人生就是上了規道的,就是不胡作妄為的,不胡作妄為,是可以大大有所作為的。這樣,人才是可以有福的。道帶著它的特性往下落實到政治時,政治如若合乎道——合乎這自然的天道,政治就是上了規道的,就是不胡作妄為的,不胡作妄為,是可以大大有所作為的。我說的‘不妄為’,是和‘無為’的意思一樣的。當你做到‘無為’的時候,國家沒有不治的。國家治了,國人才是有福的。天道往下落實而創生萬物時,是表現出它的一定規律的。人能符合天道特性,才是符合規律的。人能符合天道特性,例如不妄為,不胡來,致虛守靜,生而不有,為而不侍,長而不宰,謙讓,不爭,處柔,居下,儉樸,就是合道,合德,合乎道德。世人都有道德,世人也就有福了。所以我說,道在有形的物質以上,處在無形的狀況時,道是無用的;道在落實到物質,落實到人生,落實到政治的時候,道的作用就是無法估量了。”

“好!好!老師說得好,老師說得好!”蜎淵十分讚佩地合起兩隻手,一連聲地叫好說。

蜎淵啊,聰明的蜎淵啊!你隻知你的老師在和你一起談天說地,是不是知道他所談論的這些就是他要隱寫,他要創立的天道派學說的綱領呢?

第二天,伯陽先生回到自己家裏,剛剛正式開始著想隱居立說之事,忽然有人告訴他說:有人在苦縣南邊——離苦縣十七八裏的地方的一個幽美的境地看見了姬如公。說姬如公以往就隱居在這裏,說姬如公眼下還在這裏住著。

伯陽先生十分高興,他很是想念這位恩人,很想見到這位恩人,就立即騎上一頭青色的黃牛(這不是以後他要騎牛西行的青牛)往苦縣正南十裏以外的地方走去。

李伯陽急欲見到這位恩人,並不隻是限於報恩,也不是說姬如公薦他當官這就是恩。伯陽先生確實是並不追求做官的。而且他的幾十年的官吏生涯,除了在看透政治和高層人生方麵給了他一定的作用之外,其餘方麵並無什麼好處,隻不過是使他晚立學說幾十年罷了。他之所以把他看成恩人,重要因素有兩點:一是那可貴的人情,也可以說是恩情。他姬如公用最真摯、最親近的感情來對待他。他是那樣的看重他,喜他,愛他,擁讚他。他所給予他的這種感情是十分值得珍惜和報答的。以感恩之心不忘別人的好心,才是自己懂得人情。二是他的人格可佩可敬。他姬如公謙退,不爭,是一位他所喜愛的君子。他重道、重德,唯賢是舉,為天子,為社稷,為黎民,不為自己,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人格可貴,堪為楷模。他從內心愛戴他,佩服他,所以想念他,幾十年沒見,很想再能見到他。

上午,陽光明麗。一位白須、白眉、白頭發(此時已無發髻,已去掉別在那裏的龍柱模型,而是自然地散開)的,身穿米黃布袍,袖口帶有紫色水袖的老人,騎著一頭青色的黃牛,往正南走著,走著。

當這騎牛的老者——伯陽先生走到苦縣正南十八裏的地方的時候,看見一個風光優美之處。這是一個方圓三四裏大的天然湖泊。湖水平靜,淺清見底,接天連葉,滴綠流碧。岸上白楊行行,湖中綠柳簇簇。湖外方圓四五裏沒有人家,更顯這裏清靜美麗。湖當中有一個土石結構的高台。台高十多丈,占地好幾十畝。台上芳草覆蓋,綠樹成蔭。野花片片,猶似落霞。馨香陣陣,十分宜人。蒼鬆參天,翠柏留雲。麋鹿猿猴跳石壁,白鶴黃麗舞綠林。這個台子並無名稱。傳說舜曾來此,在這裏做過韶樂。因為十人來此九人留戀,有人稱他“留戀之台”(如今仍有遺址,人們呼之為欒台)。

伯陽先生騎牛沿著通往幽台的湖水小路往裏走。當他來到台下的時候,就從牛背上下來,牽牛沿盤台小路往頂上走。等他登上台頂的時候,就把牛拴在一棵柏樹上,一個人到林間各處去尋找,看看姬如公住在哪裏。隻見台中靠後有一座樣式別致,古香古色的古廟。廟門口坐著一位身穿青衣的花胡須老者,樣子有點和當年的姬如公相仿。老者依著廟門外邊的牆根坐在蒲團上,擠著眼並不看人。伯陽先生上前說話,他才睜開眼。老聃問他可知道姬如公。他搖搖頭說,從沒見過什麼姬,也沒見過什麼如公。

李伯陽心裏明白了,一定是人們把這位不知名的老者誤認成了姬如公。

伯陽先生從留戀之台回到曲仁裏自己的家裏。當他又一次考慮隱居立說之事的時候,又有幾個人前來請他幫忙做事了。他打算把這幾家要請他幫忙做的事情給幫助做好再去隱寫,沒想到一陷進去,很難出來,請辦的事情越來越連,越來越多。人們尊崇他,仰賴他,事無巨細,大小事情都想請他辦。有的事情本來無須去辦,為了借他的名聲光耀光耀,也沒事找事地和他挨挨邊兒。例如遠遠近近的人慕名來訪;一些小國修國誌、寫國書,請他幫忙指點;一些人寫這寫那,請他動手揮筆。甚而至於一些人家小孩起名也來找他。張先雲家生個胖小子,兩次起名都認為不好,最後找到伯陽先生起名鐵蛋,才感到名字起得合適。

就這樣,隱居立說之事一拖再拖,直到第二年冬天——公元前四九八年農曆十二月,才算正式開始進行。立說的事項進行得晚了一些,看起來是壞事,事實上壞裏頭有好事,因為這樣以來,更增加了他埋頭隱寫之決心。

此時伯陽先生的家裏,除他本人以外,還有一個管家,一個侍女。管家姓韓,五十多歲,名叫韓福,是前任管家韓六(如今已去世)的兒子;侍女是管家韓福的外甥女,十八九歲,名叫梅嬴,是個啞女,又是個石女。梅嬴從小沒了父母,孤苦無依,跟著舅舅過活。她終生不能嫁娶,終日為謀不到合適於她的職業而發愁。經舅舅舉薦,伯陽先生同意收下她擔當他的侍女。他們二人,老實,聽話,對伯陽先生十分忠誠,而且鬥大的字不識一升。他們對伯陽先生都很愛戴,都很尊崇敬慕,伯陽先生說一,他們從來不二。韓福是個十分忠於職守的好管家,平日總是把家務料理得一停二當,使伯陽先生十分滿意。梅嬴是個十分忠於職守的好侍女,聰明,伶俐,比會說話的人心裏還透亮。她俊美,幹淨,利索,勤快,眼色頭極能達到。她做的飯菜總能合乎伯陽先生的口味,洗漿縫補,樣樣在行,把伯陽先生侍候得很是周到,使得伯陽先生從內心感到滿意,感到舒適。

伯陽先生打算隱寫,打算從根本上真隱得住,不知到底該如何辦,找管家韓福商量,說:“我打算做一項秘密的事務,想隱居在隱山深處的密宅裏去做,要長期隱,要從根本上隱,要靜下心來幹,不讓任何人知道。是什麼事,連你本人也不需要去問。這當然要有你和梅嬴相助。這怎樣才能真正隱得住呢?想請你給出出主意。……”接下去又向他說了自己的初步想法。

“中,這好辦。”韓福說,“那隱山深處,常年沒人走到,即使偶爾有人走到那裏,見那隱宅院子的大門鎖著,也從來沒有人到裏邊去過,你往那一住,讓梅嬴守在那裏侍候。我往村子裏老宅上一住,不管誰來找你,我都有話應付,或說您到沛地去了,或說您到段幹去了,有啥特殊情況需要辦的都有我辦,別問我咋樣辦,別問我咋樣說,反正我要忠於職守,保著叫你真正隱居就是我的職務。你住在隱宅裏,或是在一段時間裏,你從裏邊上上門閂,或是在另一段時間裏我從外邊把門鎖上。我可以不讓任何人知道地到裏邊看你。院子不算小,你在裏邊飲食起居,散步遊走,都很方便。你可以長期住下,也可以在你願意出來的時候出來。出來還可以再隱去。不管是住下,也不管是出來,都不讓人知道你是在那裏隱居著。不光是宅門上有鎖,我嘴上也有鎖。梅嬴嘴上的鎖更不用說。我打算一輩子都不往外邊說。”說到這裏暗暗下了決心:“放心吧,先生,我要叫你真正從根本上隱,要先從我管家身上隱,我要故意不去知道裏邊的秘密。反正是周天子派你為天下人做好事。既是天子叫保的秘密,我一輩子都不應該知道。我要故意不知道,你就是故意對我說,我也故意捂著耳朵不去聽。”想到這裏,又補充說,“先生隻要真從根本上隱,沒有隱不住的。我希望您真能從根本上隱。”

“真從根本上隱,真從根本上隱。”伯陽先生高興地點點頭,滿意地笑了。

這年十二月中旬,在一個寒冬將盡的日子裏,伯陽先生終於正式隱居,在隱山深處的隱宅住了下來。一些人隻知道隱陽山是隱太陽,而不知道隱陽山是隱伯陽。傳說上講,因為隱山很高很高,能夠隱著太陽,所以起名叫隱陽山。即使按誇張說,這也是不恰當的。因為不管山有多高,都不能隱住太陽。如果說那是站在山根背後才看不見太陽,那麼,我也要說,你站在牆根背後也是看不見太陽的。而且按現在的遺址分析,那時的隱陽山並不是高得可以插入雲霄。所以,事實上,隱陽山的得名不是來自隱太陽,而是來自隱伯陽,來自隱居老聃先生李伯陽。

這處隱宅是個方形的院落。高高的圍牆,顏色和這裏的山石大致相似。大門朝西。東邊,南邊,北邊,緊緊靠著懸崖峭壁。你如果開開大門往西走,迎麵是一個架在深澗上邊的雙木小橋。過了“小橋”一連拐了幾個彎子才可以通往另外一個幽穀。

院內,三棵高大的古柏不規則地長在中間。長青的葉子使你在這裏幾乎分不出春夏秋冬。樹下退落的厚厚的一層柏殼和老葉,人走在上麵,能踩出四指深的腳印。靠東牆和西牆是兩所對著臉兒的茅草屋。西邊的小屋是梅嬴的住處;東邊的小屋是廚房。北邊,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一所用石塊砌牆的茅草屋。屋門口常常掛著簾子,這就是伯陽先生居住的地方。

主房西山牆外,是用青磚砌成的茅廁,中間用牆隔成兩個。每個茅廁的後牆根上的便窯窯都有和牆外的深澗相通連著的小洞洞。

主房東山牆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長著一些低矮的小灌木。灌木叢邊的石頭地上,有一個水桶粗細的小水泉,裏邊的水墨清墨清。說水泉,裏邊的水並不往外冒,總是保持在土皮以內不算多深的地方。伯陽先生他們的吃水就是來自這個地方。

主房屋內的空間有兩間屋子的空間大。屋後牆並不是人壘的石牆,而是緊緊靠趁著的隱山的山石。屋內後牆的正中是一個往裏伸進去的山洞。山洞裏是伯陽先生的密室。密室裏放著一個方形大木案。木案上放置著文房四寶和一大卷一大卷的絲綢帛絹。山洞口外,主房內的房間裏,靠東山牆,放置著伯陽先生簡樸的床鋪。床鋪西邊有一張長方形的大木案。這就是伯陽先生長年工作的大陣地。靠西山牆有一張小桌,一個小木凳。這就是伯陽先生用餐的地方。

此時,伯陽先生正坐在大木案旁邊的木椅上,隱秘地、聚精會神地進行著一項神聖的事業,——他要撰寫一部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萬事萬物及其規律的,益天、益地、益人的,按當時說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篇幅最長,容量最大的長篇大書。他下定決心,就是一直寫到老死也要把它寫完,寫好。他看著木案上擺放著的絹帛、刀子、竹簡、木劄、鬆煙墨,靜靜地出神。那時沒有紙,也沒有墨,墨是由黑漆和鬆煙代替的。一般人寫東西是用筆蘸漆寫在木劄上,寫錯了就用刀子刮去。伯陽先生這次撰寫,是用筆蘸著鬆煙和水調成的墨,將字寫在他從周都帶回的帛絹上。

他拉開一卷帛卷,握著狼毫竹筆,認真而又認真地寫著。

他的寫作態度十分嚴肅。從事例的核實,到道理的正確,他要使其不發生一絲一毫的謬誤。他認為著書誤人,那是傷天害理的。這部書,他勾勒的框架太大了,內容太多太複雜了。不僅內容複雜,而且筆法也太複雜,不僅要有鋪敘,而且要有描寫,特別是要有獨具一格的無法駁倒的論證。他要描寫得栩栩如生,使形象逼真得如同真的見物;他要敘述得條條是道,清楚明白,要把萬千事件擺放得各各有序,井井有條;他要把其中的大理小理論證得深入淺出,玄而易見,精辟透徹,不偏不倚,能經得起千萬摔打和考究;要使語言高妙,文雅而且準確鮮明,可懂、生動,傳神。太難了,寫這部書太難了!不管是多大智慧的人,要高質量地寫好這部書,都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寫著,認真地聚精會神地寫著。由於精神集中得厲害,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記了。往往是當梅嬴把做的飯菜送到屋來而在飯桌之上擺好,咿咿呀呀地叫著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

梅嬴心裏“明白”:“先生是在應天子之托為世人做著一項秘密的工作。”她同情先生,可憐他偌大年紀還這樣以獻身的精神去忙去累。她怕先生因為每每剛停筆就吃飯,時間久了出疾病,在飯將要做好的時候就在簾外用她那充滿同情、充滿敬愛的好聽的呀呀聲音先叫一陣,使得伯陽先生不得不先停下筆來。

這是個模樣很俊的女孩子,中高個,鵝蛋臉,高鼻梁,大黑眼,那嘴角不笑也是笑著的。這是一個善良的知道關心別人的有同情心的女孩子,每每是她把熱騰騰的飯菜在桌上放好,看著伯陽先生吃得香甜的時候,才抿嘴笑著離開。

一次伯陽先生吃完飯,梅嬴前來收拾碗筷,伯陽先生疼愛地看著她,充滿同情地在心裏說:“好孩子,你多可憐哪!你若不是生理上缺陷,不也象別的孩子一樣去享受合家歡樂之福了嗎?好孩子,誰能知道這裏還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啞女呀!”想到此,眼裏竟然流出兩顆同情的淚水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女梅嬴用她的語言咿呀著,拿手巾去給她的先生爺爺擦淚水。

伯陽先生的這部大書,其中要包括很多部,總括地說,隻有宇宙述論部和人塵述論部兩大部分。他打算前一段時間完成宇宙部,後一段時間完成人塵部。對於撰寫這部大書,起先他是打算要寬鬆著寫。他想:“慢工出巧匠,快工沒好活。我撰文主要是以正確無誤,使其益世益人。這麼大的東西,不是在一個短時間能夠完成的,反正隻要能在有生之年寫好都行。”開初他是寫寫,停停,想想。疲乏了就睡,或是到小水泉邊的灌木叢邊,以及大柏樹下走走,轉轉。後來不行了,後來因為越寫越難,越寫越費心力,就感到十分苦累,很不寬鬆了。是的,裏頭的內容太多太廣了,頭緒太多太亂,太複雜紛紜了,特別是其中不少的規律要從玄而又玄中十分微妙地將它抓到,還得用大量的事實將它證明出來,而且多方考證它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正確,這太不容易了。有時候因為弄不清它到底是錯是對,而不得不停下筆來去進行一段較長時間的思考,甚至還要進行再考查。他曾為考查一個問題,而幾次秘密出山,以走親串友為名,到沛地前去進行考查呢。

時間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伯陽先生就這樣秘密地,緊張地,艱苦地工作著。由於一生沒得安閑,由於近些年來的緊張苦累,加上體內一些說不清的內部原因,他病了,病得很厲害,病得終於不能掂筆了。此時他的大書才算完成一半,病魔就不許他往下再去進行了。為了戰勝病魔,為了給續寫下半截大書保存一段時間的老命,他隻好以從外地歸來為名,讓梅嬴和他一起出山,搬往曲仁裏村中的老宅居住,開始了投醫治病的生涯。此時,光陰老人的腳步已經跨入了公元前四八九年。

化入自然

公元前四八九年,伯陽先生因病出山,移至村中故宅居住。這年他已八十二歲。他病得很厲害。不僅不想吃飯,而且飯後總要抱著胸口難受一陣。使人一看,便會確認這是胃病。他的胃象是失去了工作能力了,按現在的說法,那就是胃功能減退了。他瘦得厲害。兩隻眼睛塌到坑裏去了。麵腮凹陷,顴骨凸起。他是個臉骨較大的人,額頭本來很大,這一來,額頭就更顯突出了。他的病,說是胃病,從其他的一些情況看又很不象是胃病。他心慌,心跳,心口絞疼,動不動出一身虛汗,心裏焦急不安,按現在的說法是好象心髒裏頭有毛病。說是心髒病,也不盡然,因為除以上症狀之外,他還頭暈眼黑,看月牙象是兩個錯摞在一起,看星星和燈火是中間有個黑心,一圈散亂地往外閃著長短不齊的光芒。按現在的說法,象是因肝腎有毛病而使眼出現這種情況。他不光頭昏目眩,而且身子象是假了,四肢假了,一顆腦袋象是要飄飛起來,覺乎著宇宙茫茫,沒法琢磨,覺乎著他的頭是離開軀體,飄忽而走了,世界上除了茫茫太空就還隻剩他一顆頭了。他的身子不由自己地搖晃著,不搖晃也覺得搖晃著,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用雙手在兩邊靠扶的地方扶結實,就覺著是要晃倒了。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好象大腦也出了問題。

這究竟是什麼病症呢?請醫者看,無法確診。他們給醫治,也不大見輕,有時從一個方麵見輕一點,過一段時間又回複。好好,歹歹,歹歹,好好,治了一年也沒治好。他心裏說:“我完了,看來我的天道人德的學說是立不成了。”又一想,“我不能死,雖已八十二了,我還不能死,我還要生存。我要治好病,爭取回山接續著寫,不能讓我的事業半途而廢。然而,這種想法不一定能夠實現了。不管怎樣,反正我要爭取!我要繼續保著那秘密,如若康複,還回去寫;如果天要我歸去,那我就在斷氣之前再向韓福囑咐隱在山裏的那半部書的事。”在病中,他的一顆心總係在隱陽山裏。越是牽掛,心裏越是急躁;越是急躁,疾病越是不見好轉。

伯陽先生見本地無有好醫,就決定到沛地親戚那裏去治療。臨走時,他小聲安排韓福說:“要繼續保住隱陽山裏那隱密。病好後,我還要回去接著隱。”“您放心吧先生,到老死我也不向別人說。”

在沛地,經醫者診斷,確實是肝、脾(指胃)、心腑(至於腦,當時他們是和心腑混為一談)綜合症。對於“因長年提心操勞而引起心髒、脾胃病;胃病引起體虛肝虧損;體虛肝虧引起頭暈眼黑周身假;虛虧假回過頭來更增加心跳難受出虛汗”的大致原因和因果關係,他們並未在意去探究。而隻是就心跳去治心跳,就難受去治難受,就不想吃飯去治不想吃飯,就頭暈眼黑去治頭暈眼黑。見顧此失彼不行,就又來個肝、脾、心腑一齊施藥。結果治了二年也沒治好。李伯陽向醫者說他曾提筆寫了點東西。醫者說,以後千萬不要再寫什麼,不然,你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要知道心疼病可不是好玩的。

公元前四七五年春天,伯陽先生從沛地回到曲仁裏,又一次住進村中故宅,繼續醫療養病。每天都有不少人來瞧看他。他安排韓福對這些懷著美好人情的探望者們要熱情接待,不要慢怠,不要晾人。韓福很聽話,對來者一一熱情接待,愛敬謙恭,很有禮貌。對於前來的長輩,是以揖相迎;對於前來的晚輩是以拱手相迎;對於隨來的小孩子們是拿點可吃的東西給吃。前來瞧看的人,見李伯陽先生病那樣子,瘦那樣子,都很同情,小心而關切地詢問病情,象自己家裏人得了病一樣。此時,在他麵前,連平時最頑皮的小能豆都不頑皮了,而且眼裏還閃出晶瑩的淚光呢。

兒子、兒媳第二次專門回來瞧看他,還帶回來一位醫者,這醫者看了他的病情,也搖頭表示沒辦法。

此時,這故宅上的房屋已不是三十五年前李伯陽年輕時所住的房屋了。如今的房屋已是經兒子、兒媳翻修過的房屋了。東、西屋全是古式的青色瓦房。伯陽先生此時居住的主房,仍象原來那樣古香古氣,但是它出杈挑角,房脊冠有黑色的鐵蓮花罐,樣式要比一般瓦房講究得多。

主房屋後的那座草木園,裏邊的樹木還和當年大致相似。隻是當年要從屋前院裏到這裏來是從東山牆外,現在已改道變成西山牆外了。

堂屋裏,兩道半新不破的黑色隔山將當間、東間和西間隔成三個空間。西間是家人韓福的棲身處。當間靠後牆的地方,擺放的還是當年那個大香案。那上麵放著的是兒子、兒媳擺弄的一些銅質、陶質的古玩意兒。後牆上掛著一大幅黃絹,那上麵是用黑體小字寫下的《文王操》。

東間內,靠後牆的地方,有一張古老的頂子大床。絳色的絹帛被子裏躺著的就是我們的生病已久的李氏老者李伯陽。此時伯陽先生的身體已沒原來虛弱,綜合病症之中的頭暈眼黑已經治好。但是“睡不著覺,焦急不安,胸悶難受,情緒煩亂,心慌心跳,不能吃飯”,這六個方麵卻明顯地突出起來。

伯陽先生剛才吃過梅嬴端來的湯藥之後,就將頭臉蒙在被子裏。

他睡不著,越睡不著越煩躁。

一個時辰之後,他掀開被角,露出頭來。隻見雪白的散亂的頭發、胡須襯托著幹黃的瘦臉,樣子雖不十分難看,但也很不好看,若不是那裏還留著和善與慈祥所給予的印記的話,他會三分象鬼的。透過窗戶,他定定地往院子裏看著,定定地看著大核桃樹上的綠枝杈。春天邁著看不見的小碎步悄悄爬上樹枝頭。

春天是暖和的。暖則生,和則順。此時伯陽先生的心裏的感覺是不和順的。暖生和順的春天哪,你和這病中伯陽先生的心境是多麼的不相合呀!

李伯陽先生不願意在這裏心煩意亂地躺下去了。他要到外邊去看看。

他起來了,穿好衣服起來了。扶著隔山走出門口。然後,故意不扶什麼地往堂屋西山外走。他覺著身子稍微有點輕飄,但是走起來還是稍微有點力氣。

他從西山牆外拐彎走進堂屋後頭的草木園。這裏確實是和當年大致相似,可就是那幾棵樹要比當年大得多。看到這裏景象,他不由得悲傷地想起童年時候那些時光。那稚樸、自然、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的意味啊,此時已經蕩然無存了。

這裏除了地上的綠草和一些小樹棵棵之外,就是那一棵粗大的椿樹和那兩棵高大的榆樹。此時,那榆樹上綠色的榆錢,象是一樹怒放盛開的綠色花朵。椿枝頭上鼓起的充滿春意的泡子已經綻出新芽。靠牆角那棵小桃樹,用一枝細小的枝條挑出兩朵瘦瘦的粉紅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