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我們講到了老子辯證的思維方式和他正言若反的語言特點。作為一個史官,老子抱著對曆史與現實極大的懷疑態度,透過曆史的重重迷霧,看到了常人沒有看到的事物背後的問題。那麼在常人眼裏的是非、善惡、美醜,老子是怎麼看待的?他是如何來看待社會、文化與曆史的?
剛才我們講到了老子的辨證思維,或者說老子正言若反的表述方式。作為一個史官,他看到了事物背後的東西。比如說他看到了人類很多的文明成果、文化建樹,這些東西在我們看來,都是非常好的東西,可是老子在它們的背後發現了一些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他發現了所有文明的創造、文化的建設,它的背後都有一些負麵的東西,當老子看出了這些東西背後問題的時候,他就成了曆史文化的反叛者。
首先我們來看老子反智。人類的智慧當然是很好的,我們就是要不斷地發展人類的智慧,不斷地提高我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所以我們不但要提高我們的智慧,同時還要提高我們的技術水平。但是老子顯然看到了智慧也好,技術也好,背後的一些不好的東西。
在《莊子》裏麵有這麼一個故事。當然我們說莊子的故事很多都是編出來的,是寓言,但是他編寓言的目的是要說明問題。我們來看看他編的是什麼樣的寓言?想說明一個什麼問題?他說孔子的學生子貢,注意這句很有意思,他把主人公設置為孔子的學生,這就表明他和儒家之間的關係,表明他和儒家觀念上的對立。
子貢到楚國去遊曆,從楚國回來了以後,又到了晉國,接下來又到了漢水的南邊。在漢水的南邊,他看到一個年紀很大的老人。這個老人在幹什麼呢?正在澆菜。旁邊有一個很深的井,這個老人在井邊挖了一條隧道,很深很長,一直通到井底。通過這一條很長的隧道,到井底下,裝上一罐子水,很吃力地又從這個很長很深的隧道裏邊慢慢地爬上來,到菜園裏澆上幾棵菜。
子貢很有同情心,儒家弟子都跟著孔子學的,都有仁愛之心,“仁者愛人”,他看到一個年紀這麼大的人,在如此吃力地澆菜,用這麼大的力量,可是效益不高。他就走到前麵,跟這個老人推薦了一個新技術。他說老人家現在有這麼一個剛剛發明不久的機械,使用這個機械以後,一天就可以灌一百畝土地,可以用很少的力做很多的事。事半功倍,難道你不願意嗎?這個老人就問他,那是什麼機械啊?子貢就告訴他,利用杠杆原理。用一個很長的杠杆,把水桶從井口放進去,然後運動杠杆,把一桶水從井底下吊上來。因為使用了杠杆的原理,可以直接從口進入井底把水吊上來,省得我們從很深很長的隧道裏邊下去,所以花時間更少。他跟這老翁推薦,他以為他在做一件好事,可是老人聽了這番話以後是什麼態度呢?“忿然作色”,就很生氣,臉色都變了,然後又笑著說,這個笑當然是一種嘲笑了。
老人怎麼說的呢?老人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有這樣一種省力的機械嗎?我知道。但是我不用,為什麼我不用?這老人有他的觀念的,他說。
有機械之事,必有機巧之心。
我們現在漢語裏邊有一個詞叫“機械”,什麼叫“機械”就是很巧妙的器具。這個老人認為,凡是講究巧妙的器具,一定會有機巧之心,有機心就不好了,人應該有一片純樸之心,你為什麼有機心呢?機心成於胸中,內心裏邊就不再那麼純潔了,內心就不是那麼安定了,大道也就不能再存於胸中了。老人的這番話,說得子貢非常慚愧。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愲愲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數如泆湯,其名為槔。”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俯而不對。(《莊子·天地》)
這個故事倒是挺有意思,實際上要說明的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凡是人們去追求機械的地方,也就是在追求機巧,追求機巧的地方,就會破壞純潔的道德。實際上,莊子的這個思想是來自於老子的。
我們現在常說:知識改變命運。顯示出知識與文化的力量,而在兩千多年前的老子眼裏,知識與文化卻是機巧、利令之心孳生的溫床,是一種惡因。在老子看來,但凡社會倡導的東西,必是當時匱乏的東西。因此,社會與文明越進步,本質的東西喪失就越多。
老子有這麼一段話。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去義,民複孝慈。絕巧去利,盜賊無有。(《道德經·第十九章》)
我們來看這些詞,“聖”“智”是正麵的東西。“聖”就是聖明,“智”就是智慧,“仁”和“義”就更不用說了,孔子特別提倡仁,孟子特別講究義。儒家在拚命給我們建立一套仁義的哲學,讓我們都做一個仁義之人。“巧”和“利”也是一樣,有了“巧”我們可以省力,可以做很多事。“利”,那不是我們人所追求的嗎?所以老子一口氣說出了六個在一般的觀點裏邊正麵的東西,“聖”“智”“仁”“義”“巧”“利”。但是他說了這些之後,他對這些東西是斬釘截鐵的幾個詞“絕”“棄”“去”,斷絕了,拋棄了。仁不要了,聖不要了,義不要了,利也不要了,巧就更不用說了,而且在老子看來,沒有了聖智之後,老百姓反而會有百倍之力。沒有了仁義之後,老百姓反而會更加孝順、更加慈愛,沒有了巧利之後呢?天下也就沒有了盜賊。我們說這是道家有名的反知識論的最早也是最經典的表述。
我們現在講知識改變命運,知識就是力量,這當然好。老子也不是反知識,我們隻是說老子從一個正麵的東西背後,看到了反麵的東西,任何一件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老子就看到了二。那麼老子對於知識,對於聖、智、仁、義、巧、利等等的否定,顯然是因為他看到了我們沒看到的東西,這是什麼呢?
在老子看來,隨著人類知識的進步,人類技術的進步,人類文明的進步,傳統的道德正在崩潰。這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指出過,曆史的每一個進步都往往包含著對傳統道德的褻瀆。而且老子認為,智力的發達往往與本性中純樸、善良的喪失是同步的,智力越發達,一個人本性中的純樸可能會越少。生產力的進步,物質的積累,在老子看來,往往僅僅是滿足了人類動物性肉體的欲望,而對於人性中的真善美沒有什麼作用,甚至在老子看來,可能還有促退作用。我們不得不承認,老子這些話,是有一定的道理,而且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社會上也確確實實看到了類似的現象。道德也確實好像更適宜於在艱苦與匱乏的環境中來培養與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