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反抗政治(2 / 3)

後來莊子說過一段話,也是說明這個問題的。莊子說泉水裏本來有很多的魚,但是當泉水幹涸的時候,“魚相與處於陸”,魚都被晾在幹旱的地方了,這個時候這些魚們會怎麼做呢?

相濡以沫,相呴以濕。

就是互相以嘴中的泡沫來潤濕對方,我們現在就用這樣的詞來表明人與人之間那種互相關心,尤其是在危難的時期,互相關心的這樣一種道德關係。但是我們看莊子講的一句話很有意思,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相濡以沫,相呴以濕”的這樣一種道德關係呢?泉水幹涸的時候,也就是說在匱乏的時候。一旦水源很充足,一旦把這些魚放到大江大海之中,他們還會“相濡以沫,相呴以濕嗎”所以莊子下麵有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不如相忘於江湖。(以上兩句引自《莊子·大宗師》)

這話說的是很讓人寒心的,為什麼說讓人寒心呢?因為“相濡以沫,相呴以濕”我們覺得這是多麼溫暖的一種道德境界啊!我們從人與人之間的相濡以沫裏麵,從人與人之間互相的幫助、互相的關照裏麵,我們感受到一種道德的溫暖,我們舍不得丟掉這個東西,我們在裏麵流連忘返。可是莊子說“不如相忘於江湖”。假如有了更多的水,假如有了大江大湖可以讓我們遊來遊去,我們何必需要這樣的道德呢?所以道家不光反智,在很多地方還反道德。它反對的就是儒家所提倡的這種道德,因為他們非常正確地發現了,儒家提倡的道德,實際上是出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需要,而人與人之間之所以互相需要,是因為這個社會有很多的匱乏、有很多的不足,一旦這些匱乏沒有了,一旦這些不足變為充足了,這些道德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所以老子下麵接著講到這些類似的話。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道德經·第十八章》)

他這樣的講話方式,或者這樣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和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尤其是和儒家認識世界的方式,正好是順序上顛倒過來了。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是什麼呢?因為我們提倡子女對父母的孝,提倡父母對子女的慈,所以我們造成了什麼樣的社會呢?“六親和”的社會,造成了和諧的社會,子女孝順,父母慈愛,那六親就和了。可是老子認為,這是倒過來的,正是因為六親不和所以才有孝慈,而我們的看法是有了孝慈,才有了六親和,正好秩序顛倒。“大道廢,有仁義”,人間的大道被我們人類忘掉了,然後我們才提出所謂的仁、所謂的義。正因為我們太肯定人所謂的智慧,所以才有大偽,什麼叫“偽”呢?就是人為的虛假的東西。

他還這樣說。

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道德經·第三十八章》)

這一段話講得非常精彩,老子真是天才的預言,先是道沒了,後是德,德後是仁,仁後是義,義後是禮。我們先把這個話放到這兒,先不分析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們來看一看,人類曆史的發展,老子以後,中國思想史的發展,是不是照他所講的那樣?是不是他預言的那樣?

老子的這一段精彩的言論,會預言成真嗎?他為什麼會認為人類將一一喪失“道、德、仁、義、禮”這些文化中、人性中美好的成分呢?

道是最原初的東西,我們可以說三皇五帝之時,堯舜禹的時候,是道。到了周王朝建立的時候,就講德。到了周王朝衰落的時候,孔子出來講仁,“仁”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失去了對別人的道德約束了,到了戰國中期,孟子出來又強調義。再往下發展,荀子出來,特別強調的是禮。所以我們說,如果老子是春秋後期的人,那麼我們來看一看,他對於中國思想史發展的這樣一個預言,實在是太準確了。堯舜禹的道,和西周的德是他看到的。孔子的仁,我們也算是他看到的,但是後來孟子提倡義,荀子提倡禮,這可都是他沒有看到的,但是他預言到了。他不光預言到了禮,禮以後呢?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當荀子的禮儀也不能對社會進行約束和規範的時候,什麼東西又出現了呢?那就是荀子的學生韓非子和李斯所提倡的法,當法出來的時候,天下大亂就開始了。這個時候就是秦王朝的時候,秦王朝統一六國,靠的是武力,靠的是殺戮,完全沒有什麼忠和信了。而且他統一六國之後,十六年的時間,國家就崩潰了,天下重新陷入混戰,這不是亂之首嗎?所以我們說老子這個地方,真的是預言非常準確。

我們再來看一看,在他的預言裏麵,實際上還包含了他的一個曆史觀。注意他這裏麵,每一句話裏麵都有一個“逝”,逝去的“逝”。在他看來,人類的曆史,就其道德而言,是一個逐漸墮落的過程。就其文化而言,是一個衰退的過程,而不是發展的過程。人類在曆史的長河裏所謂的文化創造,比如說孔子創造了仁,孟子創造了義,荀子創造了禮,韓非子又特別提倡法,這麼多文化的創造,這麼多有價值的思想史上的成果,在老子的悲觀的眼神看來,都不過是對墮落人性的一種被動的適應。因為人性中沒有道了,所以我們提倡德,因為人性中沒有德了,所以我們提倡仁,因為人性中已經不仁了,所以我們提倡義,因為人性中已經不義了,沒有辦法了,所以荀子又提倡禮。你得照規矩來,我已經對你不抱希望了,我知道你不仁不義,但是你總得按照規矩來,這叫禮。因為人性的醜惡極度膨脹,禮已經不能約束他了,所以韓非子提出了法,用強製性的、暴力的手段來約束。

所以我們看老子的這一段描述,他對於所謂的人類文明史是否定的,對於人類的道德是很悲觀的。他認為人類的道德是一個逐漸墮落的過程,是一個逐漸下降的過程,人類的曆史是一個逐漸衰退的過程。人類所有的文明成果都是在不斷滿足人的膨脹的物質欲望。而人性中的善良,人性中的道,人性中的德,人性中的義,卻一點一點丟失了,所以人類假如要自贖,要保持純樸的道德人性,在老子看來,那就必須反過來逆向行走。去追溯本原的道,所以老子鼓吹複歸於嬰兒…複歸於無極…複歸於樸。(《道德經·第二十八章》)

也就是複歸於人類最初的本質。什麼叫“複歸於嬰兒”嬰兒就是無知無識的童心。什麼叫“樸”“樸”就是沒有經過雕琢之前的木頭。經過了雕琢,經過了美化之後,那就是文明,那就是文化。返回頭走,就要拋棄現有的文化,拋棄現有的文明,所以我們說,老子反智,老子反文明,老子反文化,那你說老子太反動,老子一點也不反動,因為他這些反,反得有道理。

老子總是從一個事物的正麵,看出它反麵的一些東西,老子從生產力的發展、物質的積累、文明的進步中,讀到的是道、德、仁、義、禮的喪失。大力鼓吹要回歸到人類最初的本質,回歸到嬰兒般的純、璞玉般的真。因此,他對當時的政治和統治階級的態度也是反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