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陣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道德經·第八十章》)
“小國寡民”,國小民少。國小到什麼程度?小到他後麵所講的“鄰國相忘”“雞犬之聲相聞”。你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抬起頭向遠處一望,那就是臨國了,臨國的雞叫聲,狗叫聲你都能聽得見,這還叫“國”嗎?所以我剛才說了,雖然他在這個地方還有“國”這個概念,但是這個“國”隻是一些原始的自然村落,最多是一個小集鎮。所以,我們說老子實際上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是反對國家的。
但是講到這個地方,我們稍微引申一下,反對國家他就是反對誰呢?你這樣一想會嚇我們一跳,反國家不就是反對周王朝嗎?老子反對周王朝,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老子是周王朝檔案館的館長,老子是周王朝的史官,老子也可算是朝廷的一個命官,他竟然反對這個國家,反對周王朝,所以說老子是一個非常有勇氣的人,老子是一個特別有叛逆精神的人。他把國家變成那麼小了,我們可以想一想,那麼把周王就變成什麼了?周王此時此刻可是一個天子啊,這個身份多麼值得驕傲啊!天子天子,天之子啊!他是天在人間的代表,天子之下還有諸侯,那麼遼闊廣袤的領土之上,他是天下的共主,多神氣,多氣派,多威風!可是老子要把這樣的天下,都劃分為自然的原始村落和集鎮,那周天子也就隻能去當一個小村長,當一個原始部落小酋長。這就是老子的想法。
那麼“小國寡民”,規模小了以後,他說“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這就是我們前麵講的,老子的反智思想,反技術、反文明、反進步。什麼叫“什佰之器”“什佰”表示多,就是各種各樣的工具和用具。人類發展到老子這個時代,已經有很多技術的進步,有很多的器械。但是老子說不要用,技術的世界,往往影響人的心靈世界,太重智慧,可能損害德性,這是中國古代各派思想家幾乎一致的觀點。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讓老百姓都看重生死,不遷徙到遠方,生在這個村落,就在這兒一直到老死,交流移民都沒有了。這樣的結果是即使有舟、有船、有車,但是老百姓都不到遠處去了,有車也沒有人乘坐了,有船也沒有人乘坐了,即使有鎧甲有兵器,也沒有地方擺開陣式打仗了。
除此之外,還要讓人民回到結繩而治的時代去,文字也不要了。我們可以問一下老子,文字都廢除了,你這個五千言怎麼辦呢?有什麼事情,身上打一個結,老子是徹底的反文明啊!而到了這個時候,老百姓會怎麼樣呢?“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老百姓對所吃的東西感到很甘甜,對自己所穿的衣服會覺得很漂亮,對這樣一種風俗會覺得很快樂,對於自己所居住的環境,也很安心。
“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鄰國的雞叫聲、狗叫聲,我們這邊都能聽得見,但是我們人與人之間是不來往的。“不相往來”與“無為”,互為因果。既然“無為”,“往來”哪有必要?既然“不相往來”了,怎麼去“有為”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老子反對人與人之間文化上、社會組織上的聯係和交往,他要斬斷這種人與人之間文化的紐帶,讓人回到自然的血緣紐帶中去,回到家族中去,回到血緣中去,說白了就是回到原始的部落中去。
可見老子對於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評價很低,抱著一種很悲觀的態度。對於人類的偉大文明成果國家,他的評價更低,他傾向於把這樣的國家解散,重新回到原始部落的狀態中去。在他的筆下所描寫的“小國寡民”的生活,一種理想化的生活,在中國的曆史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比如在晉代,陶淵明就寫過一篇很有名的《桃花源詩並記》。這個桃花源,確確實實有著老子“小國寡民”的基本特征。陶淵明是這樣描寫的,在晉朝有一個打魚的人,有一天順著一條小溪走,忘掉了路途遠和近,忽然碰到一片桃花林,這個桃花林很漂亮,然後他就繼續往前走,想著我要把這片桃花林一直走到頭,走到頭了以後,發現了一座小山,山的旁邊仿佛有光,他一看是一個山洞,他從山洞裏麵鑽進去,一開始山洞很狹窄,“初其狹,才通人”,才能通過一個人,他繼續往前走,豁然開朗,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什麼呢?就是一片桃花源,裏麵屋舍儼然,田野裏麵,南北向的、東西向的田埂也都整整齊齊,男男女女來來往往,男耕女織,老人與小孩怡然自樂。這裏描述的是一個群山環抱之中與世隔絕的小村落,這就是典型的小國寡民的生活。這種生活是幸福的,這種生活是安逸的,這種生活是有詩意的。這就是老子的“小國寡民”,給後世所產生的這麼一個影響。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複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複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陶淵明《桃花源記》)
我們可以說,老子“小國寡民”的理想,也是我們中華民族關於幸福生活的一個非常美好的想象。在一個漫長的曆史時期裏麵,在我們中國古代封建時期的黑暗時代裏麵,它成為備受壓迫和剝削的人們幻想中的理想王國。這也可以說是老子對於我們這一個苦難重重的民族的精神上的安慰。
講到這個地方,我們要指出,實際上老子對於如何治理天下,他談的並不是很多,老子真正感興趣的,他談的最津津有味的,是個體在這麼一個處處充滿險詐、處處充滿陷阱的世界上,如何自處。以及和別人打交道,同時又能避免別人的陷阱。喜歡他的人說老子這方麵的思想,體現了一個思想家的大智慧,而不喜歡他的人,認為老子是非常陰險非常奸詐的。那麼老子的人生哲學,到底是大智慧,還是陰險奸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