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個體在社會中如何自處,是老子《道德經》裏闡述最多的內容,與孔子仁愛、濟世思想所不同,老子向往一種“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那麼老子為什麼會產生這麼消極的人生哲學?我們又能從老子的處世哲學與智慧中尋找什麼有益的啟示呢?
老子的思想裏麵,寫的最多的是關於個體在這個社會上,如何自處的問題,我們把這個問題稱之為人生哲學。我們知道老子的《道德經》分成《道經》和《德經》。前麵三十七章是《道經》,後麵四十四章是《德經》。《德經》實際上就是講個體的部分。那麼老子的人生哲學,建立在一個什麼樣的基礎之上呢?
實際上老子的人生哲學,包括後來莊子的人生哲學,都建立在一個基本的判斷之上:這個世界是危險的。這個世界是不可信賴的。這個世界是充滿陷阱的。這個世界也是沒有正義的。因此,你對這個世界越是有用,你越是危險,你要想沒有危險,你要想好好保全自己,那麼你最好要成為一個無用的人。莊子在《人間世》的最後講了兩個人的故事。這兩個人特別有意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是莊子虛構的人,幾乎是一個廢人,另一個卻是大名鼎鼎的聖人孔子。令人非常吃驚的是,莊子在這兩則故事裏邊,給予這個廢人是表彰、羨慕和推崇,把他當作一個模範,向別人來推薦。而給予孔子的是什麼呢?是嘲笑、批評,是否定。
當然這個故事是莊子編的,我們看看他怎麼來編這兩個人的故事。首先我們來看一下這個廢人,這個廢人的名字是莊子虛構的,這個名字一聽也就很有意思,叫支離疏。一看到這三個字,你就會想到漢語中一個很有意思的詞,支離破碎。沒錯,漢語中支離破碎這個詞,就跟這有很大的關係。
一個人的名字就給人感覺是支離破碎的,他那個人會怎麼樣呢?他說這個人是一個嚴重的殘疾,“頤隱於臍”,自己的下巴跟自己的肚臍連到一起了。“肩高於頂”,兩個肩膀比頭頂還高,“會撮指天”,辮子是指向天的。我們大概可以想象出來,這個人肯定是嚴重的一個畸形。“五管在上”,既然頭已經垂到了下麵,那麼身體的內髒也就在頭的上麵了。“兩髀為脅”,兩條大腿夾在自己的肋骨上麵,嚴重殘疾,而且殘疾得讓人目不忍睹,簡直沒法看了。可是莊子偏偏寫出了他“廢”中的不廢,正是這樣的人,在這個社會裏邊,卻偏偏是混得最好的人。他怎麼養謀生呢?“挫針治繲”給人磨一磨針,縫一縫衣裳,他就足以糊口了。給人篩篩糠,簸簸米,他甚至可以養活十個人。而且像他這樣無用的人,社會不會來找他麻煩,這是最重要的。“上征武士”,統治者要打仗了,要征兵了,不會征到他的身上。他是殘疾人,所以他不要服兵役。很多年輕力壯、體格健壯的,到了前線戰死了,成了炮灰。他這樣的人,反而可以待在自己的家鄉,壽終正寢。反過來,當統治階級哪一天發善心了,要給全國的殘疾人一點恩惠,名單上肯定有他,征兵的名單上沒有他,但是國家給殘疾人接濟的時候,他反而可以去領一些糧食和柴火回來。
莊子寫了這樣的生存狀態之後,發出了一句感慨。他說,很多體格健壯的人,都已經戰死了,而這個人就是把自己的身體搞得如此支離破碎,才足以養生,終其天年。
講了這個故事之後,莊子又馬上說出另外一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孔子。孔子是這個社會中最有用的人,也是最希望能得到重用的人,所以他周遊列國,顛顛簸簸,希望有朝一日,用他的思想來改造世界。那麼莊子在故事裏對孔子進行嘲諷。說孔子到了楚國去,楚國有一個狂人,相當於一個隱士吧,名叫接輿。接輿就專門到了孔子的門口,把孔子教訓了一番。他說。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他把孔子稱為鳳。老子是龍,孔子是鳳,這也是中國文化兩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他說,孔子啊孔子,你的道德怎麼如此的衰敗啊!你整天這麼顛簸周遊列國,試圖推銷你的治國思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啊。過去的一切你追不到了,未來的一切你也等不到啊。今天這個世道,你能夠免於刑罰,能壽終正寢已經很不簡單了,你怎麼這麼糊塗呢?福在那個地方,像羽毛一樣輕,你卻不知道把它接收下來。禍是那麼重,你卻不知道避,你偏偏在這樣一個充滿凶險、充滿陷阱、沒有正義的世界上到處碰壁。
接輿最後還唱了兩句詩。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迷陽是一種帶刺的小草。他用詩歌的形式,來表達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陷阱,到處都有迷陽草。帶刺的迷陽草,你不要妨礙我行走,你不要傷了我的腳啊,我已經繞著彎子在走了。接輿用這樣的歌,來告誡孔子,這個世界處處都有危險,你繞著彎走,都不一定避得開,你偏偏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大意,如此莽撞。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栗,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莊子·人間世》)
莊子在《人間世》這一篇文章,最後寫了這兩個故事,表達了儒家和道家對這個世界的不同觀點。道家對這個世界的整體的看法。就是這個世界沒有正義,這個世界沒有安全。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危險,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荊棘。既然如此道家所選擇的是什麼呢?是懼怕,是躲避,是絕望。而儒家的選擇是介入,是參與,是改造。
所以老子的人生觀和人生哲學,就不是積極的人生哲學,恰恰是一種消極的人生哲學。如果說老子的人生哲學是一種大智慧的話,那麼我們也可以講,他不是積極的智慧,而是一種消極的智慧。
從莊子的故事裏,我們可以看出老子和道家的思想,雖然有大智慧,但也有消極厭世的一麵。那麼我們又能從老子的思想中,得到什麼有益的啟示呢?
老子有一句名言,他說“我有三寶,持而保之”。我有三個人生的法寶,我一直緊持在自己的手中,保護著它不要丟失,哪三種人生的法寶呢?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道德經·第六十七章》)
很多人解釋這個“慈”就是慈愛,也不錯,但是不準確。這個“慈”實際上是珍重、慎重、保重的意思。就是對自己來說,這個世界既然如此的危險,所以我一定要珍重自己的生命,一定要慎重的為人處事,要好好保重自己,這是“慈”。所以韓非子的解釋很準確,韓非子的《解老》中說。
慈於子者不敢絕衣食,慈於身者不敢離法度,慈於方圓者不敢舍規矩。
一個人如果真正愛護自己的話,絕不會違法亂紀。我們有很多人追求享受,甚至不惜違法亂紀,那不是真正的愛惜自己。真正愛惜自己的,一定不敢違背法度。所以“慈”這個地方是珍重、珍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