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原野上,向日葵的森林一夜間成熟,果實飽滿,它們一起垂下沉重的頭顱,每一顆葵花籽都浸滿著陽光和淚珠。
七月英國的天空,時而陰雲蔽空,時而雨絲飄灑,偶爾有吝嗇的陽光透露。
我的情緒跌落在了梵高的《向日葵》前。
大英帝國國家美術館的宗旨是,讓所有的人欣賞到西歐最最傑出的繪畫作品,但就是不讓拍照。在巴黎的盧浮宮,在馬德裏的普拉多,可都沒有這種特殊的“待遇”。
美術館裏的工作人員多達五百人,他們無處不在,三步一雙眸,五步四隻眼,縱然你擁有瞞天過海的技能,也逃脫不了他們訓練有素的目光。我必須承認這裏嚴酷的規則讓我失落、沮喪,但我理解。中國的敦煌,正是由於經年狂轟亂炸般的拍照、攝製,已經給這些珍貴曆史文化藝術遺存製造了無法挽回的損傷,如今不也亡羊補牢、嚴禁拍攝了?於是,我長長地吐了口氣,乖乖垂下了手中的相機。
思路還留戀在劍橋的我,無論是彌爾頓的桑樹、華茲華斯的水仙、布洛克的果園以及牛頓的蘋果樹,而這個世界能讓一種平民化的植物成為公認的文化藝術輝煌象征,唯有《向日葵》,和它的作者文森特梵高。
今天來到這裏,任何大師的繪畫,任何名家的雕塑我都滑落過去,我就是一門心思來看梵高,看這位向日葵帝國的皇帝,和他那頂特殊的世界矚目金碧輝煌的“王冠”。
麵對麵,凝視著《向日葵》達一個多小時。
倘若是一棵真正的向日葵,我相信我已經數清楚花盤上葵瓜耔的全部數目;但是我,我相信世界上所有人永遠計算不出梵高的偉大藝術價值。
梵高的《向日葵》,在全世界範圍被傳頌著,被臨摹著,被克隆著,各種版本的詮釋如過江之鯽;而世界頂尖級的藝術品本身則是浩瀚無垠之大洋。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我的視線超出了常有的清晰,《向日葵》的表情在我凝睇它的第一眼已經開始一寸寸地侵略我,我真切地看到了那花瓣在我麵前痛苦地卷曲著,一瓣、一瓣地吟唱有聲:
人生彈指事成空
斷魂惆悵無尋處
詩句的花瓣兒,隨著我的呼吸形成金色的火苗,撲入我的胸懷,灼到了我。
我退步坐在《向日葵》麵前的長椅上,從心中捧起那一瓣瓣心痛。原本我以為每一瓣都會是火燙火燙的,沒有啊,唯有冷峻;不,是寒冷,冷澈入骨。
梵高,你本該擁有向陽花一樣的燦爛笑容的!
然而,你那張瘦消麵容上鐫刻著的滿是潦倒、貧苦、失落、創傷、孤寂,這樣的麵容甚至導致了你聲音的低沉沙啞。
聽,在這座恢弘的藝術宮殿裏,有一個滄桑但揉和了暖意的聲音走近了我:
“來自東方的女子,你滿世界的遊走,你去過法國的盧浮宮,和蒙娜麗莎對話;你去過佛羅倫薩,與但丁談心;在西域的戈壁,你與玄奘的靈魂交流;在斯特拉福,你沉湎於莎士比亞經典劇目,加上西藏三年跋涉歲月的生死考驗,你早已千錘百煉,為何你的眼睛裏凝聚了滿滿的痛?難道是我的《向日葵》傷到了你?不過,我可是一向拒絕任何廉價的傷感!”
“太奇妙了啊!你的話語擊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在我來看你之前,我已無數個日日夜夜停留在你的《向日葵》前,讀它起碼已有千遍,萬遍了,包括我家裏最顯著的走廊都有它的‘掛像’,當然那些都是仿品。現在,我真實地看到了你鮮活的筆觸,切膚感受到你酷愛的金黃與棕櫚顏色的溫暖。那是在你最痛苦的煎熬中所傾心創作的充滿光明的太陽!”
“我寧願躲開一切光芒,我想和124歲的《向日葵》獨享這幸福時光;盡管太多的孤寂,我願意和你一起分享那份寶貴的孤寂。我從你身上知道,沒有藝術大師曠世的孤寂,又怎可創作出那絕世的偉大作品。”
“梵高,我就這樣稱呼你,自然,親近。”
“你知道嗎,你的這幅《向日葵》,已經被列為世界20幅最名貴繪畫之一,它在世界美術史有著不可動搖的尊貴地位,它曾創造過拍賣上千萬美元的世界最高記錄。可你生前隻賣出一幅畫《紅色葡萄園》。我想那畫布上的葡萄一定是酸澀的,葡萄的汁液裏飽含著你的滾燙的血液。當年,你窮困潦倒,在絕望的懸崖上掙紮。你囊空如洗,每個星期都要靠弟弟提奧給寄的煙草、巧克力、顏料、書籍以及十個頂多二十個法郎紙幣度日……人們還記得你對弟弟說過的那句話,我希望把人類與生俱來的孤獨與悲哀描繪到極點;梵高,你身體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