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坐任西風卷玉裳(上)(1 / 3)

謝扶蘇走後,小木屋安靜下來。

真奇怪,他在時,話也不多;他一走,屋子卻真的空了。絲瓜葉子在外頭沙沙的響,稍微有點變黃了,架子上留的幾個絲瓜跟著搖晃,留著它們,是特意要做老絲瓜筋的,青羽隔著窗子看看,還早著,一點都沒有變老。

說起來已經是秋天了,冬天卻還早。棲城天氣好,常年都是曖洋洋的,春色那麼長那麼長,夏天稍為熱點兒,轉眼又過去了,剩下是秋天,薰風綿綿的、沒盡頭那麼吹著,要到很久很久,才會下兩場兒雪,河麵略凍上一點兒,隨後又是春天。

青羽拿個小凳子坐在堂屋前頭,一隻一隻剝著毛豆,醫書放在旁邊,打開一半,已經被遺忘了。她眼睛望著外頭的菜畦裏,青菜那麼高、那麼蒼翠、那麼美。她想著:它自己長出來,就能這麼美,而她做的東西,要傾注多少心力,才能有這翠色的十分之一呢?坊主那些巧奪天工的扇子,真不知如何做出來的,幾乎有造化之魔力,若她是一隻鬼,都要忍不住宿在上麵啼哭了——所謂倉頡造字,鬼神夜哭,青羽想,那一定就是因為漢字形狀太美,鬼神看了才感動得忍不住哭吧?

人類因為無能,大部分時間為許多無可奈何的痛苦而流淚,但能力高到一定程度,成了鬼神,總要為了更美的東西而哭,才不枉作鬼神一場?青羽癡想。她總是不由自主這麼胡思亂想,手就不小心把剝出來的毛豆丟進了豆殼那一堆裏,也沒覺得,反而把幾個豆莢掂來掂去,思緒又跳到了另一個問題上:她的扇骨,也許沒有安排得當,掂起來不夠舒順,坊主才說她全錯了?

一對剛長羽毛的小母雞咯咯叫著逃到屋後去。前頭是誰上門?青羽拿手遮著眼麵前的陽光,探頭去看,眉眼緊張的皺起來一點,及至見著一角華裳,就鬆懈了,不覺想笑。

秦家的少年,笨手笨腳推開籬笆門的樣子,真的讓人想微笑。

他鬼鬼祟祟的往外頭張望又張望,笨拙的開門、進來,展眼看見青羽,也便笑了。

踩著暖洋洋的泥土,走過潔淨的井欄,到青羽麵前蹲下,看一眼,笑:“小農婦。”

大概是取笑。不過農婦又怎麼樣呢?陽光曬得這麼暖,絲瓜葉子還在沙沙響,小母雞鑽到草堆裏咕咕叫,空氣那麼軟、那麼好,仿佛可以納頭睡下去,天長地久都沒個收梢。青羽仰臉向他笑:“你呢?大少爺?你來這兒做什麼?”

少年笑道:“我還真是大少爺。”指指自己,“秦歌。為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的歌。”

青羽沒怎麼念書,聽他掉書袋,隻覺得怪好聽的,畢竟不太懂什麼,隻得笑笑。秦歌衝她擠眉弄眼:“謝先生在不在?”

“去山裏出診了。”

“啊?!”秦歌大是愕然,脫口而出,“怎麼被打成那樣還能爬山啊?”

青羽覺得心頭給重錘擊了一下,急問:“什麼打了?打成哪樣?”

秦歌抓抓頭,猶豫一下,還是老實告訴她:因他娘吃了虧,他家便找幾個人,把謝先生堵在巷子裏教訓了一頓,聽說打到地上去了。他覺得爹媽太過分了些,這次來,是想向謝先生請罪的。

“教訓……”青羽想起謝扶蘇那一身狼狽,嘴唇直哆嗦,“秦歌,你們欺人太甚!”戟手指著他,想喊更厲害的話,又喊不出。秦歌給她臉色嚇著了,忙道:“別急別急。我聽說下手有分寸的啊。而且不關我的事嘛。我這不是覺得不好意思,來看你們了?你何苦連我一塊兒罵?”

“你們……是一家的!”青羽道,眼淚可就真的掉了下來。她嘴笨,但說在點子上,秦歌果然無話可答,隻好別想法子安慰:“那謝先生怎麼又能上山去了?他身子沒大礙?那我就放心了,你也不能太責怪我。”

青羽想想,也有道理,雖不知道謝扶蘇怎麼能被大打一頓而無礙的,心裏還是懸著,但已不好意思再罵秦歌。秦歌忽把腦袋一拍:“正好!”拉起青羽的手,“跟我來。”

青羽駭住,忙要奪手回來,力氣使大了,幾乎扭傷手腕,叫痛連聲。秦歌頓足:“你怎麼動不動痛啊哭啊的!豆腐捏的?”要替她揉。青羽慌道:“得了得了。你且說要去哪兒?”秦歌手指按著唇:“噓,聽!”青羽便側耳傾聽。蜜蜂在陽光裏飛,小母雞刨著草堆,木頭家具“咯”伸了個懶腰。還有什麼特別的動靜呢?“他們來了!”秦歌道,“都是我娘不好,還想來打你,你跟我避一避。”語氣真誠焦灼。

青羽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想想,問:“避哪裏去?”

“我舅家。”秦歌答得順溜無比,“為了你,我也跟家裏鬧氣了,過去躲兩天。你隨我一起去。”青羽瞪他一眼:“為了我的事,你跟你家鬧出這麼大不痛快。然後我再跟你到你舅家去?”那不找麻煩嗎?

“哎,哎!我沒說清!”秦歌急道,“總之是我娘的人來了。你聽不見?先隨我避避,然後我自到舅家去,你愛到哪兒隨你。”青羽不善言談,給他這麼幾番來回對話下來,已經有點兒暈,分不太清東西南北,但手裏捉著青豆的小盆兒,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我要燉了豆子,做成骨頭豆湯,等先生回來吃呢!”

秦歌已經急得額頭冒汗:“他什麼時候回來?”

“總是這幾天。”

“那不就結了?你先隨我避出去,然後再要回來做什麼,隨你。“秦歌又伸手拉她,口中”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叫個不停,青羽腦袋發暈,一陣風就給他拉走了。

這一帶土壤肥沃,種了許多竹子,放眼望去,一片碧海,翠葉連綿,風吹過,嘩啦啦響成一片。遠遠有人影,大約是扇行選竹子的,隻在六年齡的那片轉悠,太老紋理粗糙、太嫩疏鬆脆軟的,全不看。秦歌心裏虛,拉青羽避著人走。也不過翻了兩個山頭、抹過幾個彎,青羽還好,秦歌已經受不住了,手扶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氣:“先歇會兒。哎喲,跑得我真累!你怎麼樣?“青羽也有點兒喘,但體力總算比他好點兒,心忖:他原是有錢少爺,再淘氣,也是捧著抱著嬌養下來的,怎能與我們這種做粗活的比?不好意思說出口來,隻是邊喘、邊微微兒一笑。

秦歌看著她,像看見什麼珍奇,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摸。青羽忙躲道:“你幹什麼?”秦歌笑:“你的臉怎麼紅得這麼好看?我真想碰一碰。”青羽羞得背過一邊,望向山那邊道:“你家的人來了嗎?什麼時候會走?我要回去了。”

秦歌皺了皺眉,忽促狹的笑起來:“隨便你。我可走了。”青羽奇道:“去哪?”秦歌道:“笨蛋!不是跟你說過了,我要投奔我舅舅家?這上下自然該走了。”青羽“哦”了一聲,不覺得這關自己什麼事,便沒答腔。秦歌卻抬頭,看看天的東邊、看看天的西邊,裝腔作勢道:“可歎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太認識路,怎麼辦呢?好在多帶了銀子,碰到什麼人都給他們,別人總能幫忙我走到舅家的吧?”

青羽聽了,暗想:他不通世事,又穿得這麼華貴,在外頭亂走,恐怕不是個辦法。果然便擔憂起來,隻不知自己能幫上什麼忙,站在旁邊蹙起眉毛,很是發愁。

她眉毛清俊似男孩子,就算蹙著,也別有股氣韻,秦歌偷瞄她一眼,真想替她撫平眉頭,又不敢造次,隻有繼續裝模作樣大聲道:“唉!為了趕時間,我還是走山道吧!不走大路。山道快呀。說不定三四個時辰就到了。”

青羽終於忍不住道:“三四個時辰,天早黑了。你怎麼趕得了山路?”秦歌手一攤: “那沒辦法!誰教我這人最怕寂寞呢?沒人陪我,我是不肯多走路的。斷斷然要抄近路。”青羽著急道:“那你肯定要遇到危險的。”秦歌仰著脖子道:“那我也斷斷然不管的!”

青羽惱火,想:怎的有這般不通道理之人?秦歌卻忽然旋身握住她的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呃?”

“我是為了你才離家出走的。如果沒到舅舅家,就出了意外,那娘一定不放過你!”秦歌真情流露。

“那,你是不是決定回家去?”青羽歡喜道。

“不!”秦歌笑吟吟的,“我必定要走。而且因為孤、身、一、人的關係,必定要走山路。你說怎麼辦?”

青羽歎了口氣,再歎口氣:“那我送你過去……你要走大路,好不好?”竟是那麼怯生生的請求。

秦歌想大笑之餘,簡直要內疚起來,勉強忍住激動,用尋常口氣道:“那也行。你送我去了,我叫頂轎子,再好好把你送回來。反正路也不會很遠。你還趕得上給謝先生做菜的。”

這時候謝扶蘇若在,隻怕扇這條小尾巴狼一個大嘴巴子,然後把青羽這頭笨豬拖回去!可是四野無人。青羽小心攙著秦歌:“秦少爺,你不慣山路,扶著我好了。這天色,再過兩個時辰就該黑了。你舅家住哪裏?石莊?那我們先去雇個腳力,近晚時住個宿,明兒再趕上個多時辰,也就到了。”說到這裏,心下想:那我再回家時,該是明日午後了,謝先生最快最快,也要明日夕時才能回,趕緊生爐灶,但願來得及把豆子煮熟就好——從前在引秋坊,削蔑前每每要煮竹片,那鍋子好大,竹子煮出來的香味,比豆子還要清香些。

她的思緒已經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秦歌從側麵悄悄望著她,覺得這女孩子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人盡可以欺騙它、折辱它,可這個植物心中的小小世界,人卻是永遠也走不進去的。他平日饒是聰敏伶俐、生熟不忌,在這個女孩無言的側容前,忽而覺得心中這般氣苦,甚至興出點兒“自慚形穢”的意思,正不知這意思是打哪兒冒出頭來呢,“的的篤篤”一陣馬聲。

車杆的黑漆磨得鋥亮,仿佛時間走過那裏都能映下影子。車頭的兩麵旗烈烈飛揚,紅底黑線繡著“鏢”、“長風”等字;拉車的馬兒黑身黑尾,無甚金鞍玉佩的裝飾,看來卻很是矯健——是鏢車隊了。車邊的漢子們全身短打、龍行虎步,臉上儼然刻著“我們不是鏢師,誰是鏢師”幾字。

青羽沒怎麼見過行鏢的隊伍,躲起來一點,又忍不住伸頭去看。秦歌卻已經“蹬蹬蹬”趕上前,開口便道:“諸位大哥,帶我們一程可好?”

青羽嚇一跳,跟過來,拚命搖他袖子:“秦歌!你做什麼?”秦歌拍拍她:“叫他們帶我啊。”就像拍拍一隻小狗,“不要叫,我在給你找肉骨頭啊。”

“可是——”青羽想說什麼,看起來很凶的行鏢人已經張嘴,痛快回答了一個字——

“好。”

馬車簾子掀開,青羽和秦歌坐了進去。青羽一直處於“受驚嚇”般的狀態中,久久沒有說話。秦歌終於問:“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