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逸論雜談(7)(1 / 1)

第五章 逸論雜談(7)

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的圖騰意義

《山海經·大荒東經》中描述了一位正在吃鳥頭的國王:「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這位國王是什麼身分?為什麼經文中會特別強調他吃鳥頭這個圖像呢?

《詩經·商頌》中有詩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楚辭·天問》:「簡狄在台,嚳何宜?去鳥致貽,女何嘉?」這位簡狄是商王族第一位祖先的妃子,當她在高台之上,上帝派了一隻使者身分的「玄鳥」生下一顆卵,簡狄吞下這顆蛋,於是懷了孕。這則神話在《史記》中也有詳細的記載。簡狄生下商民族的遠祖「摯」。這位摯就是少昊氏。《左傳·昭公十七年》中有提到,這位國王用各種奇怪的鳥名來命名官職。為什麼他會如此重視鳥的權力意義呢?這隻能從圖騰崇拜這個角度來理解,同時這也是解開「食鳥頭」之謎的鑰匙。

「圖騰」一詞,原是北美洲阿爾袞琴部落中的鄂吉布瓦族的方言,最初的意思是「他的親族」,指某種植物、動物或無生物,曾經與氏族的祖先有過血緣的交流,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它就是遠祖的另一種身體展現。

同時,圖騰還是一種嚴格的婚姻及分類製度,有相同圖騰的男女是不能通婚的。西歐凱爾特人會將同一圖騰的結婚者沉入沼澤。而不管多麼遙遠或有無實際血親關係,兩個遙遠的愛斯基摩人都會互相稱為兄弟。這一切的現象背後,顯示的都是圖騰物被視為該族的祖先。

簡狄吞卵生子的神話,其實是一種很典型的東方神話,秦人在東方的祖先、高句麗王族、滿族清皇室等,都有類似的卵生神話。《山海經·大荒東經》中還說:「五采之鳥相向棄沙,惟帝俊下友。帝下兩壇,彩鳥是司。」帝俊就是嚳,是簡狄的丈夫。《南山經》:「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風皇。」可見這產卵的神鳥圖騰就是鳳凰。商族的遠祖崇奉的就是鳳鳥圖騰。

那位吃鳥頭的國王王亥,是嚳與契的後代,他的名字在甲骨文中寫作「」,就是鳥頭的形象。聞一多在《神話與詩》中考證說:「同一圖騰的分子,都自認為是這圖騰的子孫。如果圖騰是一種動物,他們就認那動物為他們的祖先。於是他們自己全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是那種動物了。」由此可見,商王族的統領們也被認為是一隻大鳥,所以「王亥」之名才會被寫成鳥的形狀。

多麼不能理解呀!偉大神聖的祖王∣∣這隻叫王亥的大鳥,居然抱著象征祖先的圖騰,並且啃著牠的頭。而《山海經》還津津樂道地描述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圖像。要知道,殺死圖騰動物是巨大的罪過,更何況去吃牠?《尚書·高宗肜日》中描寫商王祖甲、祖庚兩兄弟為父王高宗武丁舉行「肜祭」,一隻錦雞(商人認為五彩的錦雞也是五彩的鳳鳥)忽然跳到青銅鼎的鼎耳上麵,於是引起這兩個國王的巨大恐慌,認為是祖先在對他們發怒,還引得哥哥祖甲對弟弟祖庚大談了一番治國的道理。可見圖騰在先民心目之中,是何等崇高神聖與威嚴可怖。

王亥把這神聖的祖先給吃了,是因為他在商人心目中是一個罪人嗎?顯然不是。甲骨卜辭中尊稱他為「高祖亥」,對他的祭祀動輒殺死成百上千的牛羊與戰俘,其規格之高,後世很難想象。由此可見他不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一位聖王。

事實上,古人對待圖騰的態度是有點矛盾的。佛洛伊德提出的「伊底帕斯情節」(弒父娶母),可以用來解釋圖騰在初民心目中的父親形象。早期的人類創造了圖騰,既深深地尊敬崇拜這個威嚴的「父親」,以抵製自己內心的不安、悔恨,卻又在一個神聖的日子裏把「父親」分屍肢解吃掉,進行一種「反抗」。不管心理學大師的說法有多麼荒誕不經,但是圖騰崇拜中的確有這種在特定節日裏分食圖騰物的現象。

例如北美海達印第安人要在特定的日子獵殺熊(他們的圖騰),他會說「我要出去拜訪我的親族」,而不是說「去獵熊」。吃了熊肉後,還要把熊骨保存起來加以崇拜。日本阿伊努人就長期崇拜這種熊骨,相信吃圖騰物的肉正是崇拜祖先的一種特殊形式。而澳大利亞的阿莫薩人則相信,在聖節肢解袋鼠供全族食用,是表達對祖先的敬意。

由此可見,王亥吃鳥頭不但不是吃他自己,也不是對祖先的不敬,恰恰是他對圖騰表示敬意的一種方式。《山海經》中記述了他這個奇怪的行為,正是想把這位大王刻畫成奉守禮儀的聖者形象。隻可惜後來這些古老的原始習俗在中國久已失傳,人們便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也正好說明《山海經》的內容,是多麼的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