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八旗製度的深刻反思——老舍《正紅旗下》主題解讀
吳道毅
《正紅旗下》是老舍20世紀60年代初創作的自傳體小說,也是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從已寫成的十一章看,它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以“我”出生後的“洗三”、“滿月”兩件事為紐帶,集中描寫了清代末年北京城裏滿族人的生活。通過清朝末年北京城裏旗人生存狀態的考察,老舍透視了滿族的曆史興衰,反思了八旗製度的利弊得失;既有對滿族民族生存命運的審視,也有對中華民族近代曆史命運的思考。
一、八旗製度的時代反思
滿族是我國北部的一個少數民族,十分強悍驍勇,善於打仗,明朝末年取明王朝而代之,統治中國達近三百年。它入主中原前特別是入主中原後廣泛地接受了漢族文化,同時又有著自身民族獨特的文化傳統與生存方式。清朝曾開辟中國封建社會曆史上的所謂康乾盛世,但到清代末年,滿族統治者走向了腐朽、沒落,以至於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打擊下變得奄奄一息,終於被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所推翻。
在清朝統治及其走向衰敗的過程中,旗人的生存方式、文化觀念與民族個性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大批滿族寄食者的出現表征了民族生存能力下降,《正紅旗下》正是對本民族生存命運的深層思考。老舍夫人胡絜青指出:在《正紅旗下》中,“老舍通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形象要告訴讀者:清朝是怎樣‘由心兒裏’爛掉的,滿人是怎樣向兩極分化的……” 對清王朝何以走向衰落進行反思與批判,探討民族複興的道路,是老舍創作《正紅旗下》的真正動機。對清朝八旗製度的深刻曆史反思與批判,是《正紅旗下》的重心所在。
八旗製度是清初建立的兵民一體的社會組織結構。根據老舍的解釋:“八旗是清代滿族的一種軍隊組織和戶口編製,以旗的顏色為號,有鑲黃、正黃、鑲白、正白、鑲紅、正紅、鑲藍、正藍八旗(正即整字的簡寫),凡滿族成員都隸屬各旗。這是‘滿族八旗’,以後又增設‘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八旗成員,統稱‘旗人’。”這是八旗製度的組織形式。而“出則為兵,入則為民”,耕戰結合,服從民族戰爭需要則是八旗製度的主要內容。八旗製度比較靈活地處理了戰爭與生產的關係,同時培養與強化了滿族驍勇善戰的民族個性,在曆史上對於促進滿族政權的興起與維護清王朝政治統治方麵,曾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然而,由於將滿族劃分為不同的等級,並要求旗人全心報效朝廷,不能自謀生計,隨著曆史的發展,這種具有軍事色彩的政治經濟製度,越來越暴露出了它的曆史弊端,特別是造就了大批無法自食其力的寄生階層,極大地削弱了滿族的民族生存能力。老舍《正紅旗下》便以藝術的描寫展示了這方麵的可怕圖景,揭示了八旗製度的種種危害。
八旗製度的流弊之一是養成了中上層旗人中的寄食階層。由於受這一等級製度的保護,中上層旗人特別是旗人貴族過著養尊處優、花天酒地的生活。定大爺就是一位突出的代表。他出場時穿著華貴,戴著青緞小帽,“帽沿上的一顆大珍珠發著光”,穿著“龍緞麵的灰鼠袍子”。因為有錢有勢,許多人前來“請安的請安,問候的問候”。他之所以這樣有錢有勢,是因為他的曾祖父在雲南當滿族大員時搜刮了大量錢財。這樣,定大爺生下來便被綢緞包裹著,從小就拿著金錁子銀錁子當玩具。祖先留下來的錢財與地位、權勢,使定大爺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一個自稱開明旗人卻不懂國事的人,一個民族的不肖之子。其他如佐領(四品官)大祖公公正翁、大姐夫多甫、大舅、姑姑等等也都是這樣的人。
與此同時,八旗製度助長了旗人不務正業、隻知玩樂、愛講麵子的民族惡習。一方麵,不務正業,隻知玩樂。大姐公公正翁,本為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太愛談什麼帶兵與打仗”,因此不會“騎馬射箭”,而最感興趣的,卻是養鳥與唱快書。“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裏麵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他每天一清早就去遛鳥兒,至少要走五六裏路。習以為常,不走這麼多路,他的身上就發僵。”談起養鳥經、養蟈蟈經、養蛐蛐經與製造鳥籠的方法來,他可以滔滔不絕。他養鳥的食罐,甚至連清鳥糞的小竹鏟,都十分“考究”。養鳥、遛鳥成了他的生活惡習。他愛唱戲,看戲,是鐵杆戲迷。其妻因此說他“沒皮沒臉,沒羞沒臊”。大姐夫多甫,本是位驍騎校,卻連馬也不會騎,然而卻是個玩鷂子與養鴿子的高手。他的口頭禪是:“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對這對旗人父子來說,“他們老爺兒倆到時候就領銀子,終年都有老米吃,幹嗎注意天有多麼高,地有多麼厚呢?生活的意義,在他們父子看來,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細致,考究,入迷。”民族惡習在他們父子身上代代相傳。
另一方麵,旗人臭要麵子。老舍在作品中描寫到:“二百多年積下的曆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我們創造了一種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麼沉浮在有這講究的一汪死水裏。”大姐公公正翁經濟雖然極其拮據,生活中卻臭講禮節,死要麵子,顯示旗人的氣派。他一次對路遇的大舅雲翁說:“我總得穿的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吧!我總得炒點腰花,來個木樨肉下飯吧?”雖然沒有應有的經濟實力,卻一心想保持上層旗人的生活做派。“於是就一同到天泰軒去,要了一斤半柳泉居自製的黃酒,幾個小燒(燒子蓋與炸鹿尾之類),吃喝得相當滿意,吃完,誰也沒帶著錢,於是都爭取記在自己的賬上,讓了有半個多鍾頭。”這一描寫既是他行動的寫照,更是將他的心理描寫得入木三分。作為子爵之女、佐領之妻的大姐婆婆,也是一個打腫臉充胖子的人。她不僅平時養成了愛吃的毛病,而且在家底虧空嚴重的情況下,仍然敢賒,敢於嚇退討債者,既講所謂麵子,同時也是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