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積重難返，八旗製度造成了旗人自食其力的生存能力與民族自信心的喪失。大姐公公父子倆“都聰明、能力，細心，但都用在從微不足道的事物中得到享受與刺激。他們在蛐蛐罐子、鴿鈴、幹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無論是他們父子，還是大舅，他們不是連做小生意這樣的事都不能做也不願意做，就是種田“拿不動鋤頭”，“要不把大拇腳趾頭鋤掉”，完全失去了依靠自己勞動養活自己的能力。祖先努爾哈赤開創的“驍勇騎射”的傳統和勤勞剽悍的品格在他身上已不複存在，有的就是紈絝子弟、不肖子孫的習氣。生存能力的下降直接導致民族性格扭曲與民族自信心嚴重喪失。多老大不僅給洋人當奴仆、靠洋人施舍為生，養成了謙卑軟弱的性格，而且幫助洋人欺負自己的同胞，成為民族的敗類。老舍針對多老大的畸變總結說：“一個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的旗人若是失去自信，像多老大這樣，他便對一切都失去信心，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因而他幹什麼都應當得到原諒。”而結合清朝末年的民族危機看，多老大這種洋奴心態也折射出了清政府統治者的心態。更可怕的是，而滿族統治者這種風氣影響到整個社會，漸漸形成了整個中國人的奴性思想。
鑒於八旗製度的嚴重危害，老舍對其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在小說中指出：“按照我們的佐領製度，旗人是沒有什麼自由的，不準隨便離開本旗，隨便出京；盡管可以去學手藝，可是難免受人家的輕視。他應當去當兵，騎馬射箭，保衛大清皇朝。可是，旗族人口越來越多，而旗兵的數目是有定額的。於是，老大老二也許補上缺，吃上錢糧，而老三老四就隻好賦閑。這樣，一家子若有幾個白丁，生活就不能不越來越困難。這種製度曾掃南蕩北，打下天下；這種製度可也逐漸使旗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信，還有多少人終身失業。”通過對八旗製度危害性的反思，老舍書寫了旗人走向衰退的過程，並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清王朝走向曆史衰亡的文化、社會根源。其中，浸透著老舍深重的民族憂患意識，同時飽含著他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這些描寫與思考，無疑是《正紅旗下》最見功力的地方，也是小說描寫最為精彩的地方。
二、旗人命運的文學關懷
八旗製度造成了滿族民族生命力的衰退，同時也造成了各種社會矛盾，特別是造成了社會兩極分化的拉大，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嚴重不平等，給普通旗人的生活形成了極大的傷害，使他們陷入生活的嚴重困境之中。在《正紅旗下》中，老舍還展示了普通旗人這樣的生存困境，描述了八旗製度腐蝕下普通旗人的生存狀態，揭示了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嚴重衝突與突出矛盾。
在小說中，老舍描述了普通旗人或下層旗人的生活窘境，展示了他們生活的艱難。老舍曾解釋說：清朝後期，旗人完全“以當兵吃糧為主要出路，往往一人當兵，全家都吃他的一份錢糧。生活很困難”。《正紅旗下》中描寫的“我”即老舍自己一家便是如此。“我”的父親是保衛皇城的旗兵，每月隻有三兩銀餉，而且“裏麵還每每摻著兩小塊假的”。這筆少得可憐的收入便是全家人一月所能花費的錢，也就是說，父親一個下層旗兵的微薄收入要養活一家數口的性命。母親雖然很會勤儉持家，但卻常常入不敷出，結果隻能四處舉債、賒賬，以致連親家來了也無錢招待。她所能做到的，隻能是使全家人“不至淪為乞丐”。為了生計，母親常常陷入愁苦之中，她每月領到丈夫的餉銀後所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著如何還掉過去的舊債，不再受店鋪的“高聲申斥”。小說敘述說：“雖然我們的賒帳範圍並不很大，可是這已逐漸形成寅吃卯糧的傳統。這就是說：領到餉銀，便去還債。還了債，所餘無幾，就再去賒。”也正因為經濟上如此窘困，“我”的“洗三”與“滿月”儀式才辦得那樣的寒磣。“我”一家無疑是八旗製度的受害者。更糟糕的是，一些下層旗人更是在除夕夜，麵臨討債的敲門聲，嚇得不敢出聲。有的要麵子的人，則偷偷跑到城外去自殺，留下家破人亡的慘劇。而這樣的結果與開頭時節家家放花炮與剁餃子的聲音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老舍還描繪了八旗製度覆蓋下的各種社會矛盾，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係。就社會矛盾而言，清王朝的統治搖搖欲墜，朝不保夕，陷入國內外深重的民族危機之中。國內，維新變法歸於失敗，慈禧等頑固派把持著國家政權，瘋狂鎮壓革命者與反抗者。而白蓮教等反清組織舉起義旗，延續著中國農民的反清政治運動。對外，帝國主義肆意侵略中國。他們一方麵運用宗教對中國人進行思想奴役，一方麵則公開耀武揚威，八國聯軍侵華迫在眉睫。強敵入侵的這種曆史情境，造成了包括滿族人在內的中國人的半殖民地生存處境。從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係看，大姐婆婆仗著是子爵之女、佐領之妻，同時也因為經濟短缺，不僅抱著“女仆都理當以身殉職，進門就累死”的刻薄念頭，而且將自己的兒媳婦(即大姐)“當作十個女仆使用”，任意虐待她。因為經濟方麵的困頓與矛盾，大姐夫常常與大姐吵架，把氣發到大姐頭上。這正如小說裏描述的那樣，“在家庭經濟不景氣的時候，他們不能不吵嘴。十之八九，吵到下不來台的時候，就歸罪於我的大姐”。為避免激發矛盾，大姐回到娘家也不能將自己在婆家的遭遇向母親、父親傾訴，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心靈與生活的痛苦。大姐這種生存境遇，有大姐婆婆等人為的因素，更重要的無疑是八旗製度等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