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西文化靜觀冥思,對兩岸三地社會現實議論針砭,看來是兩個世界,兩種聲音,但事實上其所表現的真誠與關懷、承諾與呼籲,都來自他作為一個傳統書生、現代知識分子的操守、良知與信念。
長年觀察香港的政局、社會與文化,董橋自有其秉持知識分子良知的批評與不滿,身為傳媒的一分子,他對時局的嗅覺是靈敏且尖銳的,許多現象經他解析,總給人豁然開朗的了悟,或者是了然於心的認同感。例如當香港立法會的選舉結束,他對當選的“尊貴和並不尊貴的議員們”發表了語重心長的“賀詞”:“在你們當選的時刻,我原該奉上我衷心的祝賀:為你們連任而繼續尊貴祝賀你們;為你們當選而變成尊貴祝賀你們。可是,我實在培養不出衷誠之情這樣做。忍受了你們製造平庸而濫情的拉票噪音,忍受了你們之中那些尊貴麵紗後麵不幹不淨的往績,我不相信我的那一票會是神聖的一票,正如我不相信你們每一位真的都抱著聖潔高貴的大公精神出來參選。”對於香港的教育問題,他的質疑也予人當頭棒喝之感:“我對香港教育問題早就死了半條心:政策布滿框框,決策囿於框框;官府改而不革,學校教而不育;老師扣著腳鐐起舞,學生聽不到音樂還要打拍子;根本的靈活不存在,立本的靈性自然冒不出來。”甚至於,他還曾經氣憤得寫道:“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香港近來發生的一些事:Shit!”標題下得直接——《就一個字:Shit!》。這哪是名士風,分明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風”了。這是少見的董橋,接近“罵街”了,但他畢竟不是“潑婦”,所以邊罵還邊考證:“中文‘屎’字‘也用以比喻極低劣的事物’,比如‘今嘲惡師曰屎詩’;英文Shit雖然也‘used to express anger,impatience or disgust’,活用起來比中文粗俗得俐落。”“我當然也想過用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形容詞去形容這髒髒的氣氛:‘不幹淨’。”這罵得幽默,罵得有學問,說穿了,還是改不掉的名士氣息。
董橋批評最多的還是文化,這畢竟是他的“本行”。對於香港缺乏深厚的文化,他難掩心中的失望:“香港這樣一個西方文化哺育成長的地方,回歸前沉迷樊籠裏的自由,回歸後感念珍妃井邊的花花草草,文化大同的根基和人文跨界的理念早就單薄得像園中的落英了。”在《中年是下午茶》中他提到屬於自己的這頓下午茶,“不是在倫敦夏蕙那麼維多利亞的地方,也不是成功大學對麵那麼蘇雪林的地方,更不是在北平琉璃廠那麼聞一多的地方:是在沒有艾略特、沒有胡適之、沒有周作人的香港”。帶點無奈的嘲諷,卻又說到骨子裏。因此,當李歐梵說“我感覺香港缺少一個人文思想的空間,像北大一樣”,董橋自然所見略同地申論起香港的港大、中大、科大等校園,然後點出香港“從殖民統治者開天辟地以來,始終是個華洋商賈招財進寶的勝地,現在連行政首長都是船王之後,股票地產炒來炒去之外,矽穀矽穀才是新歡,當然不會有剩出的情感和精力去營造什麼人文空間了”。
身為書生文人,盡管董橋對當前文化現狀有著諸多不滿和尖銳批判,但他苦口婆心想要傳達的依然是對文化的堅持信仰與不變信念:“我的希望與其說是寄托在政治製度之上,毋寧說是擺放在文化理念之上。政治是一種‘行動的人生’;文化卻是‘靜觀的人生’,在朝的政治行動可以顛倒乾坤,在野的文化靜觀始終是一股製衡勢力,逼人思其所行。”更深層的思考應該是《陀山鸚鵡的情懷》一文,其中所引佛經的故事令人動容。他說:
說“中國情懷”,八九是文化的概念,幾乎完全可以不牽涉政治意識。我常想,政治隻是理念的遊戲,龍騰虎擲,鋒穎太露;真正可以提升民族的精神層次、加強個人的歸屬意願的,還是文化的認同:畫簷蛛網,斜陽煙柳,即使是斷腸處,也得風流。這是道德情操的定盤針。“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爾雖有誌意,何足雲哉?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政治家大半不是鸚鵡,陀山一旦大火,他們想到的當然是能不張揚就不張揚,真的隱瞞不住了,隻好發動全民救火運動,自己坐享大功;有點文化情懷的尋常百姓則十九是鸚鵡,不計成敗,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因為“不忍見耳”!
董橋在結尾如此自許:“文化的庭園萬一著火,定然入水濡羽,飛而灑之。這一點點操守是要有的。”同樣令人動容。這種一以貫之的文化關懷,始終回蕩在董橋散文的字裏行間。
四、結語
紳士與流氓,隱士與戰士,衝淡平和與浮躁淩厲,董橋既可以是解甲歸田的員外,也可以是衝鋒陷陣的闖將。他有靜穆淡泊、文質彬彬的一麵,也有豪放激昂、憤世嫉俗的一麵,正如魯迅對陶淵明的評價:“這‘猛誌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名士風與書生氣,雖然是知識分子的兩麵,但在董橋身上則是渾然一體。且看他在《故事結局在你心裏》中的這段文字:
到了我這個年紀的人,早就不再迷信文學了。我有充分的權利寫寫我喜歡寫的文字,不必解釋,不必交代,不必借口。我的信念隻有一個: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一篇文字,我不在乎人家對我的文字的看法,我隻在乎我滿不滿意我筆下的文字。既然是職業,是專業,我沒有理由馬馬虎虎亂寫東西砸自己的招牌。人家說好說壞是人家的事:I don’t care a damn.
這話說得多有書生氣,又帶點名士風,完全是典型的“董橋風格”。對自己的文字負責,畢竟最終“結局”還是隻在自己“心裏”,這樣的信念與操守,在我看來,先是性格,而後才是風格。他有一段話讓人看出他近乎偏執的堅持:
我寫作向來用心,改了又改,到出書看校對還想改,最後“到底忍不住了:年過半百,花甲在望,圖個自在,我愛怎麼寫,人家怎麼看,尋常事耳”。雖然這樣,心裏並不踏實。科技興旺,人文貶值,作者不用功,不敬業,產品加載先進的e-Book,一定寒傖,收在皮麵燙金的傳統裝幀書籍裏,更不配了。
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多年來任職於商業掛帥的媒體高層,深諳傳媒文化嘩眾取寵之道的董橋,豈會不知如何在名利場中左右逢源,然而,他今天能在香港文壇有著突出的地位與獨特的成就,靠的還是他吞吐古今、攬抱中西、情深趣真又文化品位高雅的一支健筆。
目前所見有關香港的文學史書,對董橋散文的風格特色大抵是這樣的描述——“濃鬱的書卷氣,儒雅的文化精神,熱烈的中國情懷,精致的文字,英國式的幽默”。所用文字與劉登翰主編的《香港文學史》一模一樣;曹惠民主編的《台港澳文學教程》一節中則寫了學養之醇厚淵博、見解之明敏通達、情致之幽雅淡遠、幽默諧趣的文筆、熔中西文化於一爐、對中國文化有很深的孺慕與認同等,所論也大致相近,這成為董橋散文的鮮明標誌。如此具有共識的藝術概括,說明了董橋散文已然是香港文學重要的一頁。這是近半世紀來無數個夜晚挑燈辛勤筆耕的結果。東西文化爛熟於心,世間百態冷眼閱盡,一個個苦思冥想的時刻,一篇篇文采煥發的斑斕文章,意境超然,思索深刻,處處閃現著屬於董橋式的睿智光芒與幽默鋒芒。他的散文重視個人體驗,追求唯美境界,從語言文字到題材內容都深深烙上中華文化的傳統印記,同時又以特殊的審美經驗,體現出西方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本主義思想。楊照對董橋能以“接近文藝複興時代的隨筆”、“接近周作人的小品文”,而使“長期陌生幹涸的隨筆文類之流,終於灌注入了新的水源”,認為董橋的“新隨筆體”已經昂然卓立,“奠定了董橋在文學史上,邊緣卻獨特的位置”。董橋偶有匠氣,但更多的是匠心;他當然懂得學術的路數,但他更追慕於學問的意境。傳統名士漸已蒼白的館閣筆墨,在董橋筆下嗅到複蘇的氣息。不著氣魄、盡得風流的文人氣,在董橋身上也依稀可見。至於冷眼看世界的入世情懷,那是如何也揮不去的董橋本色。
有名士風的品位,有書生氣的品格,這樣的董橋令人驚訝,更令人驚豔。20世紀90年代初,因為學者柳蘇在《讀書》上的一篇精彩評論《你一定要看董橋》,在大陸知識界掀起了一股董橋熱。“你不可以不讀董橋”似乎成了文化界一句流行的口號。1997年,上海文史學者陳子善教授欽賞之餘,既編了作品選集《董橋文錄》,又編了評論文集《你一定要看董橋》,於是董橋散文再度引起讀者廣泛的關注,甚至有此一說——“交談不說董橋記,縱讀詩書也枉然”。學者柳蘇於1989年4月在《讀書》上發表《你一定要讀董橋》一文,引起許多人對董橋散文的關注和討論;1990年,福州《台港文學選刊》發表了一組以《中年是下午茶》為題的五篇董橋散文。香港回歸前夕,香港文學在大陸喧騰一時,董橋也就更熱了。陳子善教授編輯了厚厚一本的《董橋文錄》,於1996年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1997年則收錄三十多篇評論文章,由上海文彙出版社出版《你一定要看董橋》一書。還有《董橋散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於1996年出版、《靜觀的固執》由湖北人民出版社於1997年出版、《文化眉批》由遼寧新世紀出版社於1997年出版等等。二十餘年過去了,在21世紀的今天,我認為大家還是應該來看董橋,而且是要看完整的董橋,因為,像他這樣有書生氣的名士,有名士風的書生,當今熱鬧的文壇裏已經越來越少了。
(作者單位:台灣政治大學中文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