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藏族視界與族別意識下的文學書寫——《塵埃落定》再解讀
曾利君
盡管有論者稱,阿來的寫作是“跨族別寫作”,“是一種跨越民族之間界限而尋求某種普遍性的寫作方式”,阿來也一再強調自己的創作追求的是“普遍性”,而非“特殊性”,他竭力超越民族視野,站在全人類的高度來進行文學創作,其《塵埃落定》、《空山》等作確實體現了“跨族別”的思考命題,如國民革命與土司製度的消亡,國共戰爭,現代性進程中的傳統與現代的問題、人性的變異迷失、精神世界的荒漠化問題等等,但實際上是跨而不越,其藏族身份與民族文化基因依然在極大程度上影響著阿來的創作思維,使得其創作體現出鮮明的藏族視界與族別意識,《塵埃落定》就頗有代表性。在《塵埃落定》中,複仇母題的演繹、藏漢結合的婚姻模式建構與民族文化習俗的描摹均有力地凸顯了阿來的藏族視界與族別意識,昭示了其創作的民族文化根脈和民族認同感,也彰顯了其創作的獨特性。
一、“複仇”母題的民族性演繹
文學家歌德認為,母題是一種基本的精神現象,並且這種精神現象在不同時期、不同民族具有共通性即可重複性,因而他將母題定義為“人類過去不斷重複,今後還將繼續重複的精神現象”。文學作品常見的母題有愛情、複仇、死亡、漂泊等,它們在不同時期、不同民族的文學作品中都曾反複出現,因而是帶有世界性、普遍性的文學母題。就拿複仇母題來說,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多有表現,如中國的《史記·伍子胥列傳》、《世說新語·仇隙》、《醒世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西方的《美狄亞》、《哈姆雷特》、《基督山伯爵》等作品,都有類似母題。在中國當代藏族作家的小說創作中,複仇母題也有較多演繹,從20世紀80年代紮西達娃的短篇小說《沒有星光的夜》,到90年代末阿來的長篇小說《塵埃落定》,到新千年初期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殺手》,都涉及“複仇”母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阿來等藏族作家在演繹複仇母題時,與藏族的傳統習俗緊密結合,讓人看到了藏族的複仇製度、觀念與方式。
在藏族遠古時代,複仇作為不成文的習慣/習俗就曾存在過,後來形成獨特的複仇製度、觀念與方式,如“血親複仇製”,血親複仇是因為至親受到侵害而進行的複仇,旨在保障家族的榮譽和體麵,“血親複仇係指父係親屬被人殺害後,男子要為被害親屬向對方索命報仇。……藏族視血親複仇為義不容辭的責任,關係到家族生存和名譽的大事。這在民間的影響很深,在牧區至今有時仍可看到這種現象”。血親複仇中,較常見的是“同態複仇”的方式,“最初,氏族間的複仇是沒有標準的。後來規定了同態複仇的原則,即報複手段同所遭受的損害相稱的原則,亦即我們通常所說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原則,對加害者給予對等報複,以示懲豁”。
《沒有星光的夜》、《塵埃落定》、《殺手》等小說都講述了“血親複仇”的故事,小說中的複仇者在堅定的複仇信念支撐下,不懈地追蹤仇人,伺機複仇,但三部作品中,複仇的結局卻不盡相同,《沒有星光的夜》的主人公阿格布麵對懷著殺父之仇前來複仇的流浪人跪下了,他要求對手原諒他父輩的罪過,以此化解了仇怨,但阿格布的妻子卻殺死了流浪人,製造了悲劇結局。《殺手》中那個心懷複仇意念的康巴人在麵對蒼老孱弱的仇人時,大失所望,流淚而去,最後,搭載過康巴人的司機在睡夢中替康巴人“完成了”殺人的複仇使命。《塵埃落定》中,世襲的複仇奪去了大少爺的性命,最終使傻子二少爺死亡。如果說紮西達娃、次仁羅布立足於複仇習俗的反思,表現的是藏族根深蒂固的複仇傳統習俗與當代思想觀念的背離的話(主人公最終放過了仇人),阿來則撇開反思批判指向,在《塵埃落定》中完整地展示了藏族血親複仇的製度(規約)、觀念與方式,並對複仇者與被複仇者的勇氣、行為態度給予了肯定。
《塵埃落定》中的“血親複仇”故事講的是:麥其土司霸占了查查頭人的妻子央宗,指使頭人的管家多吉次仁殺死查查頭人後,又把管家殺死,管家的妻子縱火自焚詛咒仇敵,管家的兩個兒子——多吉羅布兄弟則發誓複仇,複仇的目標就是殺死麥其土司。
《塵埃落定》呈現了藏族血親複仇的傳統習俗和觀念方式。藏族的血親複仇有相應的規矩(製度),一是複仇是光明正大的,複仇者會明確告知對方自己的複仇意圖,因為“複仇不僅是要殺人,而是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一個複仇者所殺”。所以在父死母亡後,管家的兒子要求讓火把照清土司的臉,他好記住仇人的模樣;後來管家的兒子長大成人,伺機報仇時,也不是暗地裏悄悄下手,而是要通告對方,複仇者多吉羅布跟蹤傻子二少爺,就是要他“告訴你的父親和哥哥,他們的仇人來了”;當來到麥其家的官寨,見到傻子二少爺時,複仇者多吉羅布又再次提醒傻子二少爺說“我要殺了你的父親和哥哥”。二是複仇不是隨便濫殺無辜,是有特定對象的,就是找那個害死親人的人複仇。麥其土司殺了管家,所以他就是管家兒子的複仇對象,而土司家大少爺是麥其土司的繼承人,也成為複仇的追加對象,正因為多吉羅布兄弟的複仇對象是傻子的父親和哥哥,所以他們不會隨便殺掉傻子二少爺或土司太太,他們甚至和仇人家的傻子二少爺一起喝酒,一起平靜坦然地談論複仇的事,傻子二少爺也大度地對殺手的哥哥說:“隻要你們按照規則複仇,我就不幹預。”三是複仇必須要親自手刃仇人,仇人由他人殺死或自然死亡,都不算真正報仇。但是在兩兄弟還未動手之前,紅色漢人的軍隊就來攻打麥其土司官寨了,麥其土司被炮彈炸死,大少爺呢,早在此前就被多吉羅布殺死。土司死了,大少爺也死了,是不是兩兄弟的複仇就自動終止?沒有,因為兄弟倆定好的報仇規矩中有一條:“要是麥其土司在他們動手之前死了,下一個麥其土司,也就是我(注:土司的傻子二兒子),將自動成為複仇的目標,必然殺死一個真正的麥其土司,才能算報了家仇。”多吉羅布兄弟沒能親手殺死麥其土司,大少爺雖然是多吉羅布殺死的,但是死的時候他還沒當上土司,所以不算完成複仇。他們認為,必須親手“殺死麥其土司”,才算報仇,因此多吉羅布兄弟決定繼續向土司最後的繼承人傻子二少爺複仇。最終,多吉羅布的哥哥把冰冷的刀子刺進了傻子二少爺的身體。
《塵埃落定》完整地呈現了藏族血親複仇的傳統習俗和觀念方式,也揭示了這一傳統對複仇者的巨大約束力:複仇的規則規約著複仇者的行動,不管他們願不願意複仇,按照規則他們都必須複仇。多吉羅布兄弟在複仇的過程中,也有不忍之心,尤其是當歲月逐漸淡化了恨意之時,複仇使他們感到矛盾、痛苦,驅使他們繼續完成複仇使命的實際上已經不是仇恨,而隻不過是規則(傳統)而已:“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隻是這片土地規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複仇。當逃亡在遙遠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的。當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背叛了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複仇的刀子。”他們也知道報仇可能造成世仇的惡性循環,如果殺死麥其土司為父報仇,麥其土司活著的兒子又會殺了他們報仇,他們自己也難逃一死。但按照習慣規則,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