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詞研究 第一節 中國新詩的“浪漫”之美(2 / 3)

這也製造了這首詩中或明或暗的言意關係,目的是擠壓出“我周身的孤獨感像被一座森林覆蓋著一樣沉重”這個全詩的中心意。這是詩人通過意象和比喻獲得“張力”,通過“張力”產生“悖論”,並“有意運用悖論獲得一種簡單和準確”所達到的效果。在“新批評”理論家看來,詩歌使用“悖論”極其正常,詩人必須學會選擇“訴諸矛盾和限定”,因為隱喻並非一定“能處於同一層麵”,也並非一定“能整齊地並置”,隱喻所居的層麵會“相互交疊、互有差別,彼此矛盾”。而這些也是製造詩歌內部“話語秩序”,令其達到“部分有助於整體”的前提,是“得意而忘言”式的對日常實用性語言邏輯的超越。浪漫主義詩人雖主張“采用人們真正使用的語言”來“敘述或描寫”日常生活裏的“事件和情節”,但他們希望通過“想象這個綜合神奇的力量”,把一切凡常事物“塑成為一個有風姿、有意義的整體”。這意味著浪漫主義詩人深悉滋生於“想象”之力的詩歌語言,有別於我們日常說話的“言語”。由此可見,浪漫主義詩歌並非耽於情感恣肆,“塑形”也是它的藝術目標。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中這種言意關係的繁複形態,當然是一種自覺的浪漫主義詩藝行為。

通過“張力”拓展詩歌情感的表意空間,還有戲劇的方式,如馮雪峰寫於“湖畔”時期的《這深山中隻她一個人》。小詩寫一個年輕女子發現愛人不見了,跑出去尋找。處身荒野,她四顧茫然,不知何方才是尋找之路。這時,有個“打獵的少年在霧中問她:/‘女郎,女郎,/這裏可有麋鹿跑過?’//她聽得是他,她便回答他:/‘有嗬,有嗬,獵人!/這裏有一個雌的,美的,/她滿身帶著麝香的。’//她聽得是他,她便回答他:/‘有嗬,有嗬,獵人!/這裏有一個雌的,美的,/她帶著麝香引誘你。’”詩人重複的是“迷失”與“尋找”的“五四”文學主題,但形式卻像一出短小的獨幕詩劇,讓人物自己出場“表演”,抒情主體的情感指向隱藏在有限的“戲劇動作”背後。這裏,在社會轉型中初獲“解放”的“人”,其內心的慌亂、迷蒙與不甘,都客觀地站出來相互拉扯,人物內心的矛盾與緊張構成了支撐詩歌情感空間的“力”。燕卜蓀十分看重詩歌中存在的這種“力”,認為這種“力”是“一首詩的總體的本質”,是對“含混”的增補。在他看來,“矛盾必定暗示著張力;矛盾越突出,張力越大;這股張力必然以某種並非矛盾的方式得以傳達和繼續”。在這首詩裏,“傳達和繼續”這種“力”的方式就是“戲劇化”。事實上,用戲劇的方式“展示”而非抒情主體站出來直接麵對情感對象,這本身就是一種象征性暗示。使用“象征”就會帶來“歧義”,“象征”是“張力”、“含混”的“媒介物”。

其實,無須借助戲劇的方式,浪漫主義詩歌的“場景”原則就能讓詩人獲得情感力量。如濟慈的《秋頌》:“霧靄的季節,果實圓熟的時令,/你跟催熟萬類的太陽是密友;/同他合謀怎樣使藤蔓有幸/掛住累累果實繞茅簷攀走;/讓蘋果壓彎農家苔綠的果樹,/教每隻水果都打心子裏熟透;/教葫蘆變大;榛子的外殼脹鼓鼓;/包著甜果仁;使遲到的花兒這時候,/開放,不斷地開放,把蜜蜂牽住,/讓蜜蜂以為暖和的光景更長駐;/看夏季已從粘稠的蜂巢裏溢出。”(屠岸譯)一連串視覺意象仿佛把我們帶入了一個果實盈盈的秋景裏。然而,這也可以是詩人通過想象還原的陶醉於季節的情感形態。對於浪漫主義詩人來講,即便這種場景不在眼前,這個情感的形態也能通過想象進入“場景”而獲得,譬如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的政治抒情。這類頌歌的“浪漫”情感出場,一般很難據“實”出發,即便一些很有“現實”基礎的情境,詩人也往往拋開眼前之境直奔自己的情感異想,如郭小川《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這片土地喲,頭枕邊山、麵向國門,/風急路又遠啊,連古代的旅行家都難以問津;/這片土地喲,背靠林海,腳踏湖心,/水深雪又厚啊,連驛站的千裏馬都不便揚塵。”詩中的抒情主體感動於“墾荒”精神的內心湧動,完全“以一種除了現實以外任何事物也無法超越的力量”被喚起,而我們卻幾乎看不到真正觸動情感的具體事物,仿佛一切隻是為起“興”而設,詩人按照自己為“現實”所動創造的“場景”,根本就“在別處”。如果內心熾熱的頌讚之情能有一個可見的“媒介物”,這個“媒介物”的性質不要“赤裸”,而是“半透明”,詩中情感為意象的暗示性指向所約束,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的政治抒情,同樣可以做到像雪萊《西風頌》等作品一樣,無法丟下抒寫對象去宣泄自己。

對於中國新詩的“浪漫主義”美學追求來講,最受人矚目的莫過於“新月”詩人的“浪漫”吟唱。考察“新月”詩歌的“浪漫”之美,人們一般較多在意詩情的飛揚與靈性。但事實上,“新月”詩人的新詩形式探索是最為典型的“浪漫”風格。人們普遍把“新月”詩人的“新格律”實驗看作一種“古典情結”,其實,這是他們對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為尋找理想形式所做探索的方法移植。如卞之琳先生的觀察:“新月”詩人是“用我們活的漢語白話”寫“深得”英詩“神味、節奏感”的詩,尤其聞一多,“進一步引進他們所沿用的英詩格律”,“在不少詩創作實踐裏”,“發展出一種新詩格律的雛形”。眾所周知,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所用的五音步抑揚格無韻詩、十四行詩就是英詩中的格律詩。五音步抑揚格無韻詩雖稱“無韻”,但它並不是自由詩。它不押韻,卻有固定節奏,以抑揚格五步音為最常見,每行用五個長短格音步即十個音節組成,每首詩的行數不拘,不押韻,我們從聞一多“新格律”理論的“音尺”、“音頓”說中可見一斑。從“新月”詩人對語言結構形式的考究,我們也同樣可以看到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美學的“有機整體”說。譬如,他們注重字音擬聲效果對詩歌情感表達的意義。以徐誌摩的《沙揚娜拉》為例,詩中的疊句“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就疊句形式而言,它作為單純的聲音意義,已經參與了詩歌情感的表達。因為在詩歌中,字音也可以成為一種有意味的暗示,以喚起人們對情感或情緒的體驗,並在所創設的詩情氛圍裏完成對詩意蘊藏的體悟。很顯然,《沙揚娜拉》的詩意在很大程度上仰賴這句疊句。如果隻說一遍“道一聲珍重”,不僅詩在形式上將失去平衡,疊句帶來的旋律感也會減弱,詩中道別者對道別對象脈脈溫情的細膩感受,雙方心理期待和情感期待的清純狀態,都將受損傷,詩情會變得生硬而幹澀。“新月”詩歌“浪漫”之美的重要一點就體現在對節奏與韻律“選擇富於暗示性或象征性”“調質”的“音律技巧”探索,對語音與語義關係的諸多考慮,以及“以單音字數整齊為建行標準”的實驗,這是中國新詩真正踏上的以語言結構為本體的探索之路。

其實,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的“古典情結”,最醒目的應該是“浪漫”詩人們對“賦”體“鋪陳”手法的依戀。可以說,從郭沫若《女神》開始,“體物”之“賦”的基本方法“鋪陳”,就從未離開過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如《女神·鳳凰涅槃》:“我們年青時候的新鮮哪兒去了?我們年青時候的甘美哪兒去了?我們年青時候的光華哪兒去了?我們年青時候的歡愛哪兒去了?”《女神·梅花樹下醉歌》:“梅花呀!梅花呀!/我讚美你!/我讚美我自己!/我讚美這自我表現的全宇宙的本體!”“還有什麼你?/還有什麼我?/還有什麼古人?/還有什麼異邦的民所?”明明一句話即可表達清楚,詩人卻以一個句式不斷變換角度反複敘說,“敷布其義”(劉熙《釋名》),《女神》中大量的詩篇都以這種方式結構。如果深入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歌這種鋪敘模式,我們會發現,所謂的“直書其事,反複敘說”,經曆了一個從時代情感的鋪陳到現實內容的鋪陳的不同走向。在郭沫若《女神》的諸多情感衝動裏,我們很難指認出衍生於現實內容的具體事物,雖然每一次翻起的情感巨浪,現實內容都無處不在,但鼓噪了情感熱度的“現實”卻始終隱身在“時代”情感背後。這種方式被“七月”詩人嚴整地接了過去。在綠原的《你是誰?》裏,我們同樣難以找到翻起情感巨浪的“現實”情境,所有的“場景”都由“想象”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