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你從陰溝裏伸出手來?/你是誰,你把壓在你身上的棺材蓋子揭開?/你是誰,你充滿著希望,同時又/絕望到寧願被暗殺掉?/你是誰,你讓靈魂沒有衣服/而長出鋼針似的毛發/你是誰,你從饑餓的槍膛/射出懦怯的子彈/而爆發了瘋狂的火光?/你是誰啊,你和我/從一個母親的衣胞裏出世?/在從卑汙的生存到聖潔的死亡的攀登裏,/兄弟啊,請容我獻給你以霹靂的詩。
詩人選用同一句式,從不同角度整節散布的是同一個內容:民族的屈辱與抗爭。
“七月”詩人強調以“主觀戰鬥精神”去獲取“美學上的力學的表現”,詩歌創作的“浪漫主義”傾向毋庸置疑。拋開時代情感的“鋪陳”,他們抒寫戰爭環境下的激越情緒時,感情常常從“想象”的沉思中陡然升起。例如,他們要唱著“一支用痛苦的象形文字寫成的悲歌”,“去找豺狼的遺族”,“要斬斷/這塊僵硬的國土,/劃出/一道疆界,/組織/一個嶄新的部落,/去保衛生命”,“要追逐敵人,/要火焚棧道,/刀切繩梯,/要陷落/用骷髏做符號的陣地/即使追到遙遠的冥王星/也要把它們/一網打盡!”(綠原《複仇的哲學》)然後,讓自己的血,在“中國的/體溫/升騰著,/脈搏/彈躍著”的“沉默的廝殺裏”,“在廢墟上/溶化成/泥土的/顏色”(綠原《終點,又是一個起點》)。與郭詩一樣,詩人用燃燒的熾烈感情去擁抱的“現實”,一般都不是眼前景,但由於有環環相扣的暗喻包裹,詩中戰鬥檄文一樣的情感內容並沒有完全“透明”。同時,他們抒寫的民族災難、“戰鬥欲求”,因為有象征性意象的參與,詞語中並存的多種涵義同時出現,詩性表達在所構成的意義交會的語義場中,產生了豐富的複合之意、言外之意。這原本已經完成了浪漫主義詩歌追求的語言的模糊性、不確定性,詩意蘊藏飽滿等目標。
然而,對於“七月”詩人來講,這卻是個嚴重的缺陷,因為對這樣一群具有“主觀現實主義”特質的“浪漫主義”詩人而言,“想象”的目的並不是“自足”,雖然他們不是從實際“存在”的事物出發走向現實,但他們相信,“通過想象”可以“改造世界”。因此,要“突入”生活,要用生命的熱情去參加“戰鬥”,詩人和詩都不能與現實相距太遠。為了使激情能據“實”出場,他們選擇了用“鋪陳”彌補這個不足。“我們起來了,/在血的廣場上,/在血的沙漠上,/在血的水流上……”,“我們/必須/戰鬥了,/昨天是忿怒的,/是狂呼的/,是掙紮的/四萬萬五千萬嗬”(田間《給戰鬥者》)。詩人極力鋪張民族災難的範圍、程度,仿佛在不斷重複的對這個主題的敘說中,真實的“情境”也就回到了眼前。“七月”詩人比其他任何浪漫主義詩人都更需要這種“場景描繪的力量”,因為這種力量能夠按照人的“情感狀態來創造場景”,使他們內心的激情“拔地而起”。
在胡風寫給共和國的開國獻詩裏,這種方式的鋪敘有了些許改變:“時間開始了——/毛澤東/他站到了主席台正中間/他站在地球麵上/中國地形正前麵/他/屹立著像一尊塑像……//掌聲和呼聲靜下來了//這會場/靜下來了/好像是風浪停息了的海/隻有微波在動蕩而過/隻有微風在吹拂而過/一刹那通到永遠——/時間/奔騰在肅穆的呼吸裏麵。”(胡風《時間開始了》)這是胡風對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三萬人會議現場的敘寫:“一瞬間/這會場/化成了一片沸騰的海/一片聲浪的海/一片光帶的海/一片聲浪和光帶交錯著的/歡躍的生命的海。”(胡風《時間開始了》)由於胡風親臨了這個會場,詩人自身沸騰情感的出場不再依靠想象,這裏的現實內容也不再隱身於時代情感背後。但這並不意味整部詩的各個篇章都恪守第一章《歡樂頌》的鋪敘方式。由於全詩的歌唱對象是領袖、英烈、勞動人民、中國革命的曆程,詩的情感指向確定而單一,這帶給詩歌的情感空間以某種程度的封閉性。然而,詩人“鋪陳”現實內容所獲得的情感力量卻打破了這種“封閉”,使“現實”內容的情感“鋪陳”將原本有可能受限的詩情拓展開,詩人心中的情愫也不再需要固定在《歡樂頌》的場景裏。因為還有會議現場之外的誦唱內容,鋪敘方式又回到了從“想象”進入“場景”的“七月”詩人模式,這使我們很難把詩中時代情感的現實“鋪陳”與現實內容的情感“鋪陳”條分縷析地分撥開,但時代情感因“鋪陳”而獲得了確定的“現實”基礎,這避免了詩中“幾乎達到可以燃燒”的“灼熱”感情滯留為時代情感的空洞宣泄。這種情感“鋪陳”方式是艾青的常用方式,作為“七月”派理論家和詩人的胡風,以他純真與摯誠的政治熱情,把它帶進了共和國詩歌的抒情體式。
在賀敬之、郭小川的“新辭賦體”政治抒情中,“鋪陳”現實的目的似乎並不是為了蓄積情感力量,而是為“抒發”本身,這使現實內容的情感“鋪陳”變成了現實情感的“鋪陳”。沒有了現實內容做支撐,這種“鋪陳”無法給出敘寫現實內容時為蓄積情感而生的“壓迫感”,反而會殘留一種類似浪漫主義詩歌中的“不明確的渴望”,但這裏的“不明確”卻不是象征、暗示帶來的“歧義”、“複意”,而是一種潛藏在“熱望”裏的情感茫然。然而,在為共和國誕辰60周年獻詩的長篇政治抒情詩《東方星座》中,“鋪陳”的方式又與此完全相反:“作為白天鵝化身的/哈薩克/像戀牧場一般/像戀穹廬一般/像戀冬不拉一般/像戀‘叼羊’和‘姑娘追’一般/戀著——/駿馬所在的大草原/大草原所在的大西北/大西北所在的/大中國。”(湯鬆波《東方星座·哈薩克》)
《東方星座》因以“浩然”的熱情誦唱五十六個民族的“祥和”之氣,被譽為是一部體現“中國精神”的“鴻篇巨製”,榮獲第九屆共青團中央“五個一工程獎”。由於抒情主體與審美對象的視覺距離過於遙遠,詩人鋪寫各民族生活習性、精神稟賦時,選擇了公共視角。然而,詩中的“鋪陳”似乎既不為蓄積情感力量,也不為情感抒發,而是為了“陳列”現實內容:“且讓我/先飲一碗酥油茶/潤一潤嗓/再醉一回青稞酒/提提腔/把這個藏羚羊的藏/藏獒的藏/藏紅花的藏/藏醫的藏/藏戲的藏/藏文的藏/藏學的藏/讀得一如/飛快的安多馬一樣/剽悍的康巴漢子一樣/高高的瑪尼堆一樣/神聖的布達拉宮一樣/湍急的三江源一樣/潔白的喜馬拉雅雪峰一樣/聖美 激蕩。”(湯鬆波《東方星座·藏》)審美的“遠距”並沒有通過“想象”轉化成“異質”性的比喻,卻將時代情感的現實“鋪陳”直接置換成了現實內容的“鋪陳”。也就是說,盡管組詩使用的是全景視角,但過於遙遠的審美距離並沒有讓抒情者通過“鋪陳”現實內容後,將情感真正融入自己的“鋪陳”對象,呈現出屬於詩人個人獨特生命感受的哈薩克或維吾爾、壯族或苗族。全詩所“敘”其事與詩中抒唱者的個人感情都像是“現象”陳列,因此,詩人想要給出的各民族文化稟賦、精神氣質十分模糊。組詩“宏大敘事”的“浪漫主義的建構氣質”是顯在的,“賦”文體特征也異常鮮明,隻是它更接近朱光潛先生所說,“詩受賦的影響”,過多“在鋪陳詞藻上做功夫”。
應該說,“鋪陳”除了帶來詩情內容的豐厚、形式上的節奏感外,為蓄積情感而生的“壓迫感”非常重要,因為“鋪陳”手法既是對詩中語言承載的個人情感的放大,又是對所鋪敘情感的一種強化,它同樣能生成詩歌內部空間的情感“張力”,如上文中“你是誰”的追問,毛主席在時空中的凝滯,詩人情感以靜製動的沸騰等。中國現代“浪漫主義”詩人如此割舍不下“鋪陳”手法,很大程度在於,它能借助詩性想象和語言的豐富性,打破詩人陷入情感浪潮時,個人內心的情感孤立,使情感“抒發”得以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講,“鋪陳”手法與浪漫主義詩歌的“場景”原則有著異曲同工之效。
(作者單位:廣西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