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投向存在黑洞中的石頭(1 / 3)

第二節 投向存在黑洞中的石頭

——讀吳投文詩歌劄記

馬明奎

在南寧西園賓館那有點古樸的房間裏縱談詩文時,吳投文是清醒的,我則有點酒意,他的沉靜和謙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其後在廣西畫山秀水間漫遊,我注意到,他是少數幾個落落寡歡的朋友之一。不拍照,也不叫喊,隻在遊船的敞頂上靜靜地看著:遠方悠悠而來的綠水,迎麵匆匆而過的壁畫,兩岸偶爾出現的苗家姊妹,還有耳邊似曾響起、卻已然喑啞的劉三姐的歌聲……我隱隱感到他的憂鬱,那是一種淡雅和謙和中微笑著的憂鬱;耳邊的風掠過時,這份憂鬱也飄散而隱,消逝在春嫩春嫩的明寧山水之間……

千古才子最憂傷。回到湖州,我一口氣讀罷吳投文的兩本詩集《土地的家譜》和《憂鬱的石頭》,這份憂傷縈回到今:這麼深刻而堅執,又是那樣淡遠而浩大,豈是三杯兩盞淡酒可以了得?!懷想此世間,“天空是空洞的,空洞是天空漠然的眼神”,人“不過是一塊石頭,不過是在河岸仰望天空/它的痛苦與呻吟,無法被流水帶走”;麵對漠然無神的存在,他也許不再憂鬱吧,留下的隻是一個姿勢:天地間人的那份孤獨。

對於家園和生存的缺憾,吳投文從始至終是清醒的。既不是人類學家對於野性思維和古老生命的奇趣,也不是回到原始、回歸自然的夢囈。相反,他總是智慧而無奈地觀賞著,當然也體驗著。“因為那份錯誤的遺言/把真誠的情愛遺落在山地裏”(《家園》),這大約是他早年鄉村生活最大的遺憾,乃至多年後還深深地懷念著一個叫做阿香的姑娘。就像千百年來那些仗劍去國的書生一樣,離鄉是迫不得已的事,多少回夢裏思鄉:“我們回家去流離的愛人/最後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在天涯路。”(《重歸故園》)詩裏不僅有刻骨銘心的流離感,詩人還自稱是“披枷流放的楚囚/在鐵柵欄的歲月深處/回望萬裏家園”(《家園》)。可他還是不能真正地回歸,因為“一季的等待困於耕牛無味的反芻/它時而抬頭望戶外的天空/渴望愛人執鞭的身影出現——它想起土地上有多少蹄印/就有多少血汗的結晶/一生為人類披枷負重”(《田園》)。這是家園和故鄉的寫照。當他徹底絕望了這種赤子般的心的努力之後,為古老的生活舉行了一次葬禮:“殉難的愛人 你傾盡一生的汗水/喂養瘋長如林的莊稼/再挽一把鐮走進田野/收割一穗一穗的炊煙/(如今 鏽鐮掛在牆壁上/握鐮人的背影因風化蝶)——嗚咽之聲的笙簫/奏一管不忍重歸的鄉愁……”(《葬禮》)從瀟湘洞庭的屈子到望帝春心的杜鵑,《土地的家譜》裏隱約著一條回向曆史深處的鄉間小路:“每一個腳印都重複/每一個腳印都新鮮。”(《村莊》)他不能不現實地為自己定位:“我遺憾/我不是生長在山裏/和你並肩站在一起。”(《深穀中的樹》)他理智也是理性地體認:“走過祖輩走過的村莊/是走進曆史/又從曆史中走來/同現實握手。”(《村莊》)人,對於存在是無奈的。

憂傷是一種銘心刻骨而不是一種淡淡的哀愁。加繆講:“一旦處身在一個突然失去了幻景和光明的宇宙中,人便感到自己是局外人,陌生客了。他有一種無可挽回的放逐感。因為他已失去了故鄉的記憶,也不再有‘許諾地’(promised land)的希望。這種人與生命的離異,演員與舞台的隔離正是荒謬感。任何曾經有過自殺念頭的健康人都會了解這種感覺和求死的意念有直接的關係。”故鄉之所以是故鄉,並不是因為它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亦即不是一種生存意義上的依賴或駐足,而是因為,它是宇宙中的幻景和光明,是人存在的依據和理由。不是西方的上帝,而是愛人、父親、老祖母、莊稼、菜園、池塘乃至蛙聲、春夏秋冬……宇宙自然的全部構成終極景觀,這在詩人吳投文,和全體中華子民是一樣的:既是一個期許,也是一個承諾。憂傷不是期許的失落,也不是承諾的失效,而是人從這景觀中被剝落。與那種生存呼喊和死亡呼喚不同,吳投文的故鄉風景是詩,是純情,是鄉野風光中的悠然生意,貧窮並不構成存在的危機。相反,從這種詩、這種純情和這種悠然生意中剝落,才構成生命的真正缺憾。整個近代以來的中國傳統文化不是從現實生存的危亡感,而是從天人合一的幻景流離,從光明的鄉間小路迷失,從那種悠然的存在詩意中被放逐——失落的。對此,吳投文的感受隻有一個字:疼!

我不過是一縷煙

從你灼傷的指端升起

你忍不住跳起來

你喊一聲:疼!(《疼痛》)

然而,正像所有中國人一樣,他“用一個轉身的姿勢遮住自己/我幻想在上升中接近你的靈魂/卻被風拆成無數的碎片/每一片都在歲月深處遊移/每一片都喊一聲:疼……”,令人憂傷不已的還不是疼,而是“你驀然發現指端的傷痕/在慢慢靠近心的位置”(《疼痛》)。從指端到心的位置之間的那段深刻而隱然的疼痛才叫憂傷!那時,存在變成一縷煙,隻在靈魂與疼痛的記憶裏飄升。

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感受這份憂傷的。隻有指端灼傷了、靈魂空缺了、站在高樓上“望不見父親和母親”的孩子(《鄉村記憶》),才能體味它,轉而含淚地鑒賞它:滿地的莊稼是古老的語言,莊稼漢無意中寫成一首詩,“被多情的炊煙/發表在秋天的田野上”,這是生命與自然融和的大美無言;母親種下的“一株耐人尋味的白菜/自告奮勇地走進廚房/抗議我們滿口生香”,這是艱辛與清苦的生活帶給生命的欣欣生意;“魚兒把嘴伸出水麵/打落岸邊的一個微笑/和微笑後麵蹲著的心情”,這是宇宙萬物之間的心領神會;“一株水稻拍拍父親的肩膀/像拍著自己的孩子/要盡快成熟一樣/父親感動得要哭”(《田園短章》),這是人之於存在的相依相迎。在這樣一種人與世界、人與萬物的親情詩意中,生命如桃花開謝,心證意證而美麗生動,轟轟烈烈又寂寞淒豔(《桃花開了》、《桃花落了》)。桃花開的時候生命是彼起此落、心證意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