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投向存在黑洞中的石頭(2 / 3)

院子裏的桃花開了

其實隻開了一朵

這一朵也隻開了一點點

這一點點開在桃樹的最高處

一隻鳥在旁邊叫著

它叫些什麼

我們都不知道

桃花也許知道

我們看見

它又開了一點點

並且發出了生動的聲音

這時,其他地方的鳥

都跟著叫起來了 (《桃花開了》)

所謂鳥魂花魂總相印,桃花凋謝的時候生命是熱鬧成陣卻又寂寞無聲的:

開了的桃花

一晃兒又落了

先是落了一朵

另一朵遲疑了一會

也輕輕的落了

接下來就熱鬧起來了

落滿了一院子

最後的幾朵

踩著小桃兒的身子

飛到了院子外邊(《桃花落了》)

所謂鳥自無言花自羞。鳥與花,人與存在,就這樣生生不已,新美如夢。那麼,是誰,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時辰,這夢、這純情的詩、這欣欣生意被攪散、被打破、“被拆成無數的碎片”呢?“蒼鷹橫空而過/生命的磁力場/被獵人的槍管/喚醒五千年文明史/若明若暗的記憶”(《鷹的悲劇性》)——當上帝的子民扛著槍管,蒼鷹一般掠過這詩與夢的天空時,“渾圓的落日在黃昏的落幕聲中/燃燒如大地猩紅的血液/悠遠的旋律在千年浪峰之上/拍打黃土地平沙莽莽的身軀”(《黃河號聲》)。那時,世界成為一座“空城”:“黑烏鴉伴一聲啼鳴/棲落我心/夜色一敗塗地/我該向何處/踽踽獨行?”(《空域》)光明和幻景消失了,一個文明迷惘了。“後來風聲消逝/樹也隱入夜色/我沿著星星和月亮/無法尋找回來的路徑。”(《黃昏》)這就是這個古老文明的悲慘現狀。不是幻景和光明剝離了存在者,而是存在剝離了存在本身。宇宙成為一個黑洞。“獨坐”的我“滴酒驚醒午後的蝴蝶夢/觸摸季節的雨意/心境流離”(《獨坐》)。而“爺爺和一隻狗/坐在太陽底下/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對兄弟”(《曬太陽》)。這就是五千年文明沒落之後中國人的靈魂狀態。心證意證,寂寞無聲,存在成為憂傷的明證。那時,我們還能從那個文弱詩雅的吳投文的眼底,找到明山秀水間的綠意蔥蘢嗎?他的憂傷的目光穿視“高塔的最高處”那段“風幹的曆史”和那塊“先人的遺骨”,他悲愴地拷問:“誰在數千裏之外應答?”(《塔之外》)

憂鬱是一種無人應答或答非所問。是天地間的無可雲證而又不能的悲默無言。存在的黑洞不是佛家的斷滅,不是一無所有,而是“黑蝙蝠撕碎黃昏的寧靜”,有著罪惡和欲望的滋漫。“千年壽龜從古井裏探出頭來/看見千年老樹上/有冤魂哭叫。”這是“鳥何萃兮中?罾何為兮木上?”(屈原《湘夫人》)式的怪異不常!所有的人都變態了:“男男女女都是你的幻影/太多的欲望在這裏膨脹/血管裏流著黃河。”(《獨奏》)詩人在大街上走著,不僅有女人攔住他試圖進行肉體交易,不僅有孩子把他抱住索要錢財,更有“兩隻狗立刻親密起來/搖尾/碰頭/各自撒下一泡尿/然後開始追逐/或者戀愛”,隻有我“無法脫下自己的麵具”,不是尷尬就是盡情的孤獨(《我在路上碰見一隻狗》)。多少個無眠的夜晚,“我”的心思也“仿佛毒蛇噴吐的信子/和罪惡的欲望糾纏在一起/真想歇斯底裏地喊叫一聲/一生隻喊叫這一聲/就像毒蛇一生隻攻擊一次/然後逃向最深的黑暗”(《多少個無眠的夜晚》)。然而,夢醒後還是免不了追問:“我在哪裏?”“我該回到哪裏?”可詩人聽到兩個聲音:“一個聲音像天使般回答:我是美,我是形骸/我是快樂的源泉/一個聲音發出惡意的冷笑:我是罪惡,我是靈魂/我是痛苦的深淵。”這兩個聲音都在誘引著詩人:“回來吧,我在這裏!”同時,詩人也在時刻審視自己:“我的生命中有兩棵樹/一棵大樹和一棵小樹/大樹長在河流的中央/小樹長在道路的中央。”(《兩棵樹》)靈魂的大樹是無人觀瞻的怪異之物,而肉體的小樹卻成為道路上的風景。與之相應,“時代把一些卑微的東西浮在上麵/榮譽的指甲比真實的鎧甲更輝煌”,拯救就是這樣被提到存在的價值上來。不幸的是:“神聖的本質無法洞穿虛無與黑暗/貞潔與光明成為不可饒恕的罪惡。”(《欲望與拯救》)人處於無可拯救的罪惡之鄉……生命既然充滿罪惡,存在就變得無比堅厚而古怪。“所有的夢都化作露珠/在黎明的睫毛上滴落。”那曾經的幻景和光明,“都愁成一片彌天大霧”(《獨奏》),在這裏,關涉“你——存在”的終極性命題,“千百年凝固在這裏/等待過往的遊人/似乎欲要訴說”,可是,“曆史的扉頁上依然空白”,“蒼茫煙雨是匆匆過客/許多夢在黎明凋零”(《石像》),拯救的希望究竟何在?!

憂鬱從憂傷中醒覺,成為孤獨,成為存在者唯一可以作出的姿態。每天早晨 “打開一個盲目的夢/我從空洞走向空洞/隻有天空是真實的/隻有天空的痙攣是真實的”(《打開一個盲目的夢》)。午夜時分,“狂歡者已經散去/一隻酒瓶盛滿月光/照亮貓頭鷹蒼白的表情”;“我聽見背後一聲喊/我回頭/我看見我的影子在喊”(《小詩一束》)。除了孤獨還是孤獨。“你把手掌翻過來/像智者翻開一個秘密/你說:這是零,或者圓圈,或者我自己……”(《零,或者圓圈》)這完全不像笛卡爾所承諾的:“我思故我在。”也不如康德所規定的:人為自然立法。不僅西方的上帝死去了,東方的神話也未醒覺,“渾圓的落日/向著亙古的林莽,仰首或俯視”(《鷹的悲劇性》)。在另一首裏,顯出詩人更深一步的思索:

衰草和斜陽輪番走過,一路悲歌

孤鴉棲息,借著半明半昧的月亮

把夢撕成絲絲縷縷,風聲更無腳步

野火時起時落,讀一頁破碎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