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沉落古井,晚鍾不再悠揚
靜待的玄機無法道破
星星喚不醒血紅的黎明
一年一度,誕生與死亡交錯
走得出世界
走不出佛的手掌(《墓地》)
這就是東方和西方,這就是現代和曆史,這就是詩人所憂鬱的人類的存在。不再與曆史握手,不再與存在對話,人不是從詩意、純情和生意中剝落,而是從欲望和罪惡、從尷尬和無望、從零或者圓圈中剝落,原地不動,唯有寂滅。這時,我們還能認為從三湘走出的那介書生僅僅是在憂傷、在淡淡地哀愁嗎?
憂鬱,那孤獨無望的憂鬱,轉依為一邊懷思一邊抽象,這就是對於往古的悲悼和對於現代的玩弄。懷想成為悲悼,抽象成為玩弄,懷想與抽象之間又找到某種同一。“舉一杯淡酒/邀空中明月對飲”,然後“騎白鹿遁跡而去”,這就是幾千年的詩意;“半間茅屋載風載雨/載不起一個王朝的興衰”,“在一部漸漸增高的詩史裏/留下一個飄零的身影”,這就是幾千年的純情;“三年寫得兩句詩/鬼神在窗外哭泣”,這就是幾千年的悠悠生意(《回望唐朝》)。現代則是這樣:“我在橋上嘔吐……河水清清/映著我的麵容/和天空的麵容”(《沒有一次旅行這樣疼痛》),這是欲望的脹滿;“隻有一條路沒有斷絕/通向黑暗/隻有一扇門是打開的/通向地獄”(《隻有一扇門是打開的》),這是悲觀的邏輯;“戰機掠過,像天空的一道傷口/然後/蘑菇雲騰起/村莊騰起/人體騰起”(《電視節目》),這就是現代的人性;“躲藏在地窖裏的獨裁者/扭動著蒼白的頭/無數顆骷髏/在他的金幣上跳舞”(《戲劇》),這就是現代人的存在。如果說把幾千年的文明抽象為一杯淡酒、一個身影和兩句詩是一種抽象,這裏有著深深的悲悼和遺憾,那麼把現代抽象為橋上的嘔吐、地獄的黑暗、騰起的人體和髓髏的跳舞則是一種刻毒的觀賞和刻骨的鄙棄——從意境走向意象、抽象成為吳投文詩歌的關切方式。值得注意的還有:《回望唐朝》中的李白、杜甫和賈島是融在背景中的,是風景中枯墨的畫像,而嘔吐的“我”、黑暗中的門、電視節目裏的兒子和戲劇裏的“他”——則存在一種阿恩海姆意義上的底與麵的分離——“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背景的分離;懷有希望的精神和使之失望的世界之間的分裂;肉體的需要對於使之趨於死亡的時間的反抗;世界本身所具有的、使人的理解成為不可能的那種厚度和陌生性;人對人本身所散發出的非人性感到的不適及其墮落,等等”。這就是荒誕,就是人對於存在的荒誕感,也就是憂鬱。人因為直麵荒誕而憂鬱,人又因憂鬱而倍感存在的荒誕。這是一種深刻的孤獨,一種無可言喻的人對於世界的玩弄和自我玩弄。孤獨的人自言自語。對一隻在米缸裏拚命打轉的老鼠,詩人對自己說:“爬上來的都叫人”,“我真該告訴它點什麼”(《對一隻老鼠我真該告訴它點什麼》)。對一條被吃得隻剩下一副骨架的魚,詩人對自己說:“魚在水裏的時候/才叫魚。”(《魚》)對觀賞母狗交配的人群,詩人對自己說:“人是錯誤的動物。”(《哈羅與它的精神生活》)孤獨的人也時發異想:“那個叫白馬的人……一邊走一邊想:我是白馬/為什麼不騎著自己回家呢?”(《白馬》)“那個躺著的人/現在他隻能躺著/等他躺得不耐煩的時候/人們就把他扔進火爐子裏”,可是他聽見有人大叫:“封好爐子,加火,別讓他跑出來!”(《死亡事件》)在公共汽車上,他的思想鑽進一個孕婦的肚子裏,從自己到兒子再到孫子一股腦想下去,居然讓座(《公汽上的孕婦》)。大街上遇著裸奔的女人,他又想“跟隨那個女人奔跑,也把自己裸露/沿著大街一直跑下去,向沿途的人們揮手致意/雪白,明亮,我和她像兩朵奔跑的火焰”(《裸奔的女人》)。這已經不是夢遊,而是精神狂想,或者是精神分裂,是從抽象向精神病變的轉移。這裏已經不再回答或拷問,也沒有焦慮或者投射榮格對心理投射的定義是“把一種存在於自身的品質或態度潛意識地歸咎於另一個人並以此形成一種抵禦焦慮的自我防禦機製”。馮·弗蘭茨的表述是“一種在他人身上所看到的行為的獨特性和行為方式的傾向性,我們自己同樣表現出這些獨特性和行為方式,但我們卻沒有意識到……(它)是把我們自身的某些潛意識的東西不自覺地轉移到一個外部物體上去”,而是人從自己或對象(不論死人還是孕婦,不論動物還是裸女)身上尋求釋放。最終不是釋放,而是悸動:
我想砌一堵牆
一堵至少十米高的牆
牆上圍著電網
我不在牆裏做皇帝
我在牆裏種莊稼(《圍城》)
精神的孤獨經由夢遊、分裂、釋放,終至於自閉,一如薩特所言,“加入石頭的行列”,冷心冷意,蠢動不止。
寫完這篇劄記的時候,我又想起與吳投文並坐於遊船敞頂上默默無語的情形,那時明寧花山上的千年壁畫像一抔火撲向眼前,那確實有一種震撼。美麗嬌小的苗家女孩其實是在自說自話地介紹著什麼。那壁上的字(而不是畫)應該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文明,她和他們都驚異於當時的物力和科技如何能在如此險峻的崖壁刻下這些字跡而且千年不脫。吳投文的詩則是近十幾年間完成了的。一個人的生命與一部曆史、一部文明史相比,不知短暫了多少。可是,吳投文的詩洞穿了深邃的曆史;他坐在曆史的洞穴裏憂傷地望著那火,漸漸冷卻為火的塑形,冷卻為冰冷的石。古人的抽象文字像畫,是形象的;吳投文的詩是形象的,卻抽象得可怕。再度回想吳投文謙和斯文的微笑時,我就有點感慨:人,可以把自己深藏到文字中去,藏得嚴嚴實實,甚至造成假相,這比起花山上那千古之謎來,一點也不遜色。人生總是在求索中,就像那條穿行在明山秀水間的船,存在之於宇宙——又會走向何方呢?
吳投文的詩,是一塊問路之石吧……
(作者單位:湖州師範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