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意象和語言——論簡政珍詩的美學追求
柴高潔
在台灣中生代詩人中,簡政珍於繆斯的版圖上繪下了特立獨行的軌跡。簡氏堪稱台灣詩壇上繼葉維廉之後又一位典型的兼擅理論和創作的學院派詩人,至今已出版詩集《季節過後》、《紙上風雲》、《爆竹翻臉》、《曆史的騷味》、《浮生紀事》、《放逐與口水的年代》等十餘部,以及《空隙中的讀者》、《放逐詩學》、《語言與文學空間》、《詩的瞬間狂喜》、《台灣現代詩美學》等詩學專著。在詩歌美學方麵,簡氏建立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詩論體係,這個體係包括詩的本體論、詩的創作論以及讀者鑒賞理論。他雜糅了存在主義、新批評、語言學、符號學、解構學等諸多現代文藝流派因子,用辯證的思維凝結成個人獨特的思想,在某些方麵匡正了台灣詩壇的雜亂無序。所以洛夫曾說簡氏“在台灣現代詩學理論整體的建設上,乃處於承先啟後的關鍵位置”。而其詩歌,更是褪盡浮華,直麵人生,用生命激情邀約冷雋的意象,平實地鋪寫生活周遭的此在。因為“現實如洪流,輕浮虛假的將隨波而去。詩人的個體生命也將在水中淹沒,但洪水過後,沉澱其中的是文字。詩人寫詩大都有這樣的冀期。倒不是要在曆史留名,而是以創作銘記一度的存有”。詩人並非一個抽象的存在,他的認知體會總要與外在現實世界交融彙聚,所以“寫詩不是遁跡鏡中的淚痕和夢幻,也不是申訴自己身世的委屈”,而是“隨著時代的脈搏呼吸”,“針對人生的有感而發”。簡氏以意象思維為基點,關注語言本體,從現實瞬間的感悟出發,以心靈時間取代客體時間,把刹那間消失的時間凝練成意象的空間,完成詩人對人生的哲思,使寫詩變成一種紓解,一種永恒的存在。
意象思維和現實指向
簡政珍如是說:“我是生活在學院裏的詩人,但我個人觀察外在世界,長期形成一個習慣,就是時時處處用意象性的思維來看這個世界。意象性本身有個很大的好處,即它是顯現性的,而不是直接告訴。”所以通透意象是打開簡氏詩歌大門的關鍵鑰匙。在通常的認知裏,詩與意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或者說寫詩就是詩人瞬間情感的觸動,引發思維的跳躍並落實於意象的一場思維活動。“意象既是思維的轉型,它已是詩人觀察、聯想、哲思的濃縮。它的靜謐滲透讀者的心靈,以精簡取代口語的冗長。”這句話言簡意賅地描述了意象的由來、產生和作用。意象來源於形象,是詩人經過意識對於客體世界的投射,來源於生活,但又高於生活,因為意象的形成加入了詩人的想象、哲思和辯證。正如清末詞人況周頤在《惠風詞話》中所述:“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萬不得已者”就是詩人寫作的出發點,且來源於這“風雨”,這“江山”。在簡氏的詩中,出發點和歸結處被指向現實,對現實中那堆被擠皺成如苦瓜的臉孔的難以忘懷。
所以簡氏詩作的意象思維和現實指向是一對並蒂蓮花,互為因果且辯證地支撐起其詩的王國。而想象作為二者的紐帶,使詩從肉眼所見之實轉換成心眼觀照之真,彰顯詩人主體的睿智及其詩作的審美魔力。詩要來源於現實,並不是要反映現實,而是詩人對現實的反應。這一老生常談的話題,對戰後台灣詩壇來說頗具戲劇性。想象在台灣五六十年代超現實之風下,成為一個乖張怪異的靈魂絞肉車。那些從詩人潛意識、內在世界破土突生的意象符碼,著實迷倒並迷惑了一個時代,並最終走入了怪癖、迷茫、不可解的魔障。一記重拳,造成一個時代的精神內傷。70年代現實主義異軍突起,在聲勢浩大的論戰與實踐中,又“矯枉過正”。詩人熱切關懷現實,急於展露心中的感受,而忘了可藉意象呈現現實,文字直指主旨,使詩歌流於呐喊和目的論顯著,且未烘培出能讓讀者讀後產生冥想的韻味。簡政珍詩作的出現,可以說糅合了兩個時代的長處。超現實作為一種寫作技巧,在當下已非昨日之過街老鼠。但簡氏詩作中的超現實想象或者說超現實思維,著眼點在於意象和現實間的虛中帶實,投入自我意識和外在世界的整合辯證,而非漫無節製的奇思異想。“你是一枚銅幣/在手指間輾轉發亮/因此,你漸漸/喪盡顏麵。”(《政客》)以一枚銅幣喻指政客,一語雙關。用銅幣流通造成幣麵磨損的物理特性指代政客因為輾轉迎合各種社交場合而麵目虛假;同時銅幣又牽涉出政客們的權錢交易,表麵光鮮的笑臉下其實暗藏著肮髒的銅臭。“火車進站/台風眼裏/我是月台上/翻飛的一張紙。”(《旅次》)簡簡單單的幾個意象勾勒出一個現代人的放逐本質。人生就像一場沒有目的的旅途,你永遠無法左右時間的前進軌跡。仿佛進站出戰的火車才是這個世界的永恒,而乘客隻是虛假的影像,每天都是不同的麵貌川流在火車的站台。暫時知道自己本次旅行的目的地,享受台風眼中瞬時的平靜,但其實人生就像台風裏翻飛的那張薄紙,放逐天涯,無所歸依。
以靈巧貼切的想象凝視現實的風景時,簡政珍的詩很少出現飽經滄桑、看破紅塵的頹喪姿態,更沒有聲嘶力竭、呼天搶地的悲憤神情。“簡政珍通常使用環環相扣的意象以營造稠密的詩質;而以緩和的語調紓解連續意象的壓力,塑造某種氛圍或趣味。”“當年的口沫洶湧成民意的水流,於是/雨季是語言的隱喻,彙集成/電視遠鏡頭裏八掌溪裏翻騰的生命/。”(《放逐與口水的年代》)口沫洶湧彙聚成水流,由水流想到雨季和雨季裏的八掌溪,一組意象的流動順暢自然,層層相接,層層深化,把總統府總是對著麥克風噴出無關痛癢的口水,而不顧那些水中“翻騰的生命”的虛偽本質撕揭開來。“夜給街燈眼睛/和影子。影子/拉長,到角落摸索途徑/而路,自從在沙漠迷失/就一直探尋斷斷續續的水聲/它在一個黑暗的窗口/停住,為了/一張老舊的唱片//唱片雜音中/冒出一張張/酒精泡浸的臉/他們一一撿起/街燈掉落地上的眼睛/涉著窗口流泄出去的水聲/從今夜走到/昨日的晨光。”(《夜景》)詩從實景夜裏的街燈出發,帶領讀者走入一個撲朔迷離的意象世界。一切似真似幻,猶如夢境,又好像就真切的發生在身邊。隨著詩人對夜的觀察,思維的沉思和跳躍,意象層出不窮地躍起,勾勒了現代人迷失於都市的悲哀和隻能無可奈何地沿著沒有路的“沙漠”尋找那個莫須有的“水聲”。“影子”含義深刻,它是人的另一個自我,而夜晚的影子在寂寥的街衢更顯得孤單和落寞。或許是“影子”不能融入這個熙攘的都市,隻能在“角落摸索途徑”,繼續找尋迷失於白天的希望、寄托或許隻是一個自己的背影。一切寥寥,結果仍是一個“黑暗的窗口”,走向放縱、墮落,以酒消愁,在半醉半醒間遊蕩在深夜的都市,揀拾“街燈掉落地上的眼睛”,揀拾自己舊唱片中的激情和青春歲月,然而歲月無情,明天依舊在重複“昨日的晨光”。“夜”、“街燈”、“影子”、“舊唱片”、“水聲”、“窗口”等意象看似隻是詩人觀察現實潛意識裏的吉光片羽,但經過詩人整合和凝練,在詩中前後映照,使意象意旨豐富,虛中帶實,留給讀者多重的想象和解讀空間,詩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