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穿越敘事:方文山歌詞藝術論
陸正蘭
“在第三章第四節 我正在改寫這世界 用觀念進行侵略” ——摘自方文山歌詞《藍色風暴》
一、穿越敘事
“穿越”一詞,來自於網絡文學的“穿越小說”:某人物因為某原因,經過某過程,穿越時間和空間,從所在時空穿越到另一時空的事件,不僅是指現代人穿越到曆史中,還包括古人穿越到今天。穿越契合人類跳出時空的限製這一永恒的夢想。
穿越小說,可以追溯到馬克·吐溫1889年的小說《亞瑟王朝廷上的康涅狄格州美國人》。華文第一部穿越小說應該是台灣作家席絹的《交錯時光的愛戀》。20世紀80年代起,國外的“穿越電影”,如《回到未來》、《時間旅行者的妻子》、《時光倒流七十年》、《觸不到的戀人》、《蝴蝶效應》已經掀起了穿越之風。真正引起當代穿越敘事熱潮的是黃易的穿越曆史小說《尋秦記》和由此改編的同名電影、電視、網遊作品等。在此小說中,主人公項少龍穿越到古代,利用現代搏擊打敗了許多古代英雄好漢,並用詩詞歌賦征服了古代公主小姐,成為人們仰慕的一個真正“雄霸”。穿越小說在當代網絡文壇上勢頭正勁。而“穿越敘事”進入當代歌詞文本,方文山應該是第一人。
對於中國文藝界,方文山的歌詞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文化現象。正如論者所說,“他的歌詞作品促發了音樂創作另類革命。在他的筆下,歌詞不再是單純的流行文化,而成為一種可能酵生多種文化想象的文學現象”。方文山歌詞帶來的不同審美感受,學界已經注意到,並有了一些研究成果。但大部分研究都集中於他作品中的詞語搭配比如,詹紅霞的《流行歌曲歌詞中有關超常搭配的語言變異》一文中用了不少方文山歌詞作為分析例證。和“中國風”意象分析比較詳細論述方文山意象的,有吳童的《方文山歌詞意象的修辭研究》,此論文從意象的選擇、意象的語言營造、意象的呈現以及意象構築意境四個層麵,以及方文山歌詞中高頻出現的五個意象——花意象、雨意象、風意象、月意象及茶意象進行語義分析,探討了方文山歌詞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至今無人探討其作品的敘事性。而本文認為,方文山歌詞的敘事性,尤其是其穿越的敘事方式,是其歌詞藝術的重要特色。
歌詞不同於詩,從雅克布森的文本六功能來看,“詩性即符號的自指性”。詩文本的“詩性”,被托多羅夫稱為“符號不指向他物的品格” 。但歌詞即使有很多“詩性”,也不局限於文本自指,歌詞的主導功能,落實在表現發送者的情感,引發接受者的反應,歌詞必須在“情緒性”與“意動性”之間構成動力性的交流。“我對你唱”是歌詞最根本的傳達方式,即使是沒有人稱指示的歌曲,也隱藏著這樣一個體裁預定的傳達模式 比如李叔同作詞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在歌詞中,我們似乎找不到一個人稱代詞,也就是好像沒有言說主體,但一旦我們把它作為歌詞來理解(也就是唱出來的歌),它的體裁的規約性,就進入了 “我”對“你”說的模式,也就是提醒我們,這是一個“我”在對“你”講述一種關於送別的心情。
“我對你唱”,這個傳達模式,實際也為歌詞的敘事提供了一個不言而喻的“演出現在時”敘事框架。在這個敘事框架內,歌詞敘事的意圖時間,不一定限定在現在,它可以回溯到過去,甚至歌唱現在和未來。也就是說,歌詞中敘事的人物、情節、故事都可以在這三種時間向度上自由轉換:過去事件是回溯,現在事件是“歌曲的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未來事件是希望發生的,尤其希望“你”來采取的行動。
任何文本都有內在的時間意圖性,班維尼斯特(Emile Benviniste)曾將話語的意圖方向對應三種“語態”:過去向度著重記錄,類似陳述句;現在向度著重演示,結果懸置,類似疑問句;未來向度著重說服,類似祈使句。三者的區別,在於敘事意圖與期待回應之間的聯係方式。
歌詞與小說、電影等一些記錄敘事過去事件體裁的不同,正在於它能將過去、現在與未來這三種內在的時間意圖性最容易交織在一起:“現在”,是歌曲表意的演出方式(我此刻對你唱)所占的時間;“將來”,是歌曲主導功能意動性(我希望你回應)所期盼的時間;“過去”,則是歌詞敘事化後出現的故事的“被敘事時間”。這也是為什麼歌在三個時間方向中進行穿越特別自然的原因。
二、穿越形態之一:人物穿越
歌詞本質上是跨時間的,正如上文闡述。但穿越敘事的故事,拋出得更遠。它的過去,不隻是昨天,去年,也不僅僅是民國、清代,而更應該是遠距離的過去。越是若幹世紀若幹千年之前,越是現出情感的永恒。
用人物點明古代某個時間,是方文山歌詞中最接近穿越小說的一種形態。這首著名的《愛在西元前》:
古巴比倫王頒布了漢摩拉比法典
刻在黑色的玄武岩 距今已經三千七百多年
你在櫥窗前 凝視碑文的字眼
我卻在旁靜靜欣賞你那張我深愛的臉
祭司 神殿 征戰 弓箭 是誰的從前
喜歡在人潮中你隻屬於我的那畫麵
經過蘇美女神身邊 我以女神之名許願
思念像底格裏斯河般的漫延
一個站在“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現在的“你”,突然間變成了“三千七百多年”前的“蘇美女神”。“我”一下子被穿越到“西元前”的時空場景,於是:
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遠? 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一切又重演我感到很疲倦離家鄉還是很遠? 害怕再也不能回到你身邊?
歌詞有個很突出的指示符號,即人稱代詞。符號學創始人皮爾斯說,指示符號的最大特點是引起注意。他認為人稱代詞是最明顯的指示符號。人稱代詞是當代歌詞中的重要因素,這也是方文山特別注重的:“歌詞中,人稱一定要明確。”
人稱問題關聯到歌詞的敘事主體問題。托多洛夫對“主體”有個有趣的例解。他說,在“我跑”這個簡短語句中有三個主體:敘事主體、被敘事主體和被敘事的敘事主體。“跑的我與說的我兩者不同,一旦陳述出來,‘我’不是把兩個‘我’壓縮成一個我,而是把兩個‘我’變成三個‘我’。”
歌詞的基本表意模式是“我對你唱”,也就是說,歌詞一旦唱出來,就出現三層主體“我”。首先是最外層的敘事主體,即上文所說到的歌詞外在敘事框架中的主體,即歌曲必有的“我對你唱”構築模式中的“我”,類似於美國芝加哥學派學者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出的“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的主體。“隱含作者”即隱含在文本中的擬人格形象,它不一定對應作者的真實身份,即不一定是詞作者本人,也不一定依據某種真實情感事件。從歌曲接受角度來看,“隱含作者”是依托文本期盼被接受者構築的擬人格作者形象。同一詞作者寫出的不同歌詞作品,往往會有不同的隱含作者形象,就像歌詞作者給不同的歌手寫歌一樣,其中隱含作者並不相同,甚至包含性別上的更換。在這首歌中,我們可以把這一層“我”看成隱含作者(姑且把這個擬主體看成寫歌時的方文山)價值情感的“我”。第二層“我”是敘事行為的“我”,即敘事歌詞故事的“我”。第三層,也就是參與並實施被歌詞敘事出來的事件的“我”(“穿越到西元前”的行動主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