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作薦評 抒情不輟(1 / 3)

第八章 新作薦評 抒情不輟——從張堂錡《個人的聲音》談起

季進

20世紀是個人的時代,自由、解放和浪漫被放到最大,卻也是集體意誌最強大的時代,啟蒙、革命的號召甚至變成一種道德律令使人無從擺脫。用長時段的觀察視野來看,個人與集體的此消彼長,正與普實克所指點的抒情與史詩的更迭觀念若合符節。正義壓倒欲望,知識鉗製想象,抱負越來越大,抒情則由此趨疲走弱。可是,縮小這樣的史觀,我們也不難發現,這種將公私律動推到此消彼長結構中的看法,總有其不妥之處。比如新文學破舊立新的家國願望不可不謂大,可是其開出的方案,卻未必真要與個人的體驗南轅北轍,甚至在史詩之音日趨強化之時,文學家們還有意試驗著“革命+戀愛”的可能,由此成全一種抒情與史詩的互動。退一步講,當史詩意誌達至高潮之時,是否也恰好暗示了抒情的形態有了其他向度的可能?毛澤東時代的紅色崇拜,可以是意識形態最扁平的表現,卻也可以是最狂熱真摯的抒情。由此,王德威推論,抒情不是泛泛之辭,在耽溺、審美的視景之外,還可以付諸生活的模式、隱喻政治的維度——“一種參與、幹預或脫離政治曆史情境的企圖”。

當然,王德威的定義頗有將抒情史詩化的意思,但我認為,其症結並不在於他對“抒情”做了過大過高的估量,恰恰相反,其龐大的抒情架構仍有盲視之處,即他關懷文學與政治的對話,卻也回避文學與商業的關聯。這不僅是指20世紀文學的現代性總是與經濟的現代化別有牽連,從報紙、雜誌到舞廳、劇院,它帶出了一層都會的意蘊與城市的想象,同時也是指置身如今的經濟大潮之中,文學因為商業利潤而多有矯揉造作,甚至粗糙的表現,抒情在這個層麵上,可以視為對文學純粹性和自主性的維護和反省。當然,必須看到,王德威的討論因為有其特殊的時間起訖,所以其對商業左右抒情的偏忽,不見得就是研究上的不見或漠然,而是時代自身使然。不過,離開了世紀中期這個時間段落,當我們嚐試將抒情的視線往前或往後延伸之時,就必須承認,政治也好、經濟也罷,都同時與抒情發生對話。在這個層麵上,王德威所謂的抒情實際隻是其中的一脈,或者說他討論的是由抒情展開的對話,是“眾聲喧嘩以後”的問題,而更基礎的抒情則可以“降到”純粹的審美維度上,或者說“眾聲喧嘩”的層次上,它假設文學的世界真有所謂的內外之別,存在研究者念茲在茲的“純文學”。

盡管“純粹”的觀念在後學思潮之下,特別是強調文學社會性與物質性的理解中,變得極為可疑。但是,回首現代文學的曆程,這樣的烏托邦想象從來不絕如縷。原因無他,隻有把純粹作為一種信仰或執念,寫作者們才獲得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建立起他們事業的獨特性,使文學具有它的文學性,而非政治性、社會性等等。張堂錡先生剛剛出版的《個人的聲音:抒情審美意識與中國現代作家》正有意挖掘20世紀以來,從王國維、蔡元培以降,到魯迅、周作人、朱自清,以及沈從文、徐誌摩、卞之琳、無名氏諸位綿延半個世紀之久的“抒情審美意識”及其變奏與喧嘩,呈現出中國現代作家中抒情審美意識的豐富景觀。他直言:“在血與淚的時代,我們應當忍受愛與美的存在;在‘風沙撲麵、狼虎成群’(魯迅語)的時代,應當容許作家有不做民族文化代表、人民大眾代言人、階級戰士及青年導師的自由。讓文學回歸本體,回歸自我,回歸審美,讓作家走出文以載道的框架、走出政治時尚的宣傳鬥爭、走出各種旗幟、主義、黨派的不當束縛,這是我所理解並主張的抒情審美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