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評楊正潤《現代傳記學》
廖卓成
楊正潤(1944—)的《現代傳記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版)出版已經三年,我在台灣隻零星讀到兩篇評論短文,其中李亞男咬文嚼字,質疑書名到底是指現代傳記的學,還是現代的傳記學,其實封麵的英文題目A Modern Poetics of Biography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這是“現代的傳記學”。梁慶標的文章,題名《“傳記詩學”的當代建構》,就比李亞男體會作者的用心。其實這英文書名的意思就是“現代傳記理論”,下文就近年傳記理論發展的脈絡,透過和相關著作的比較,嚐試評論楊著貢獻;同時,也不忽略其中可商榷之處。
一、體大慮周
這本書655頁,有充分篇幅探討傳記的各方麵。篇幅在我讀過的中文傳記通論之中,無出其右。上篇本體論四章,依次論傳記本質、構成、主體、功能。中篇形態論五章,依次論他傳的範疇、自傳、私人文獻、亞自傳、形態的實驗與擴展。下篇書寫論三章,依次論書寫的準備、傳記中的虛構、文本的完成。
楊正潤不僅參考了大量中西傳記和英文傳記理論著作,也曾探討相關的文學理論。全書的架構,比所有我讀過的中文傳記通論都要完備。他的論述語調,也平實中肯,甚至對王名元簡陋的剪貼之作,批評還是很溫厚。不過,他並非識力不足,譬如論述第七章“私人文獻:邊緣自傳”第一節“書信”論對話與身份,指出“錢鍾書始終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份”,撰文評老師吳宓的詩也譏笑老師的戀愛,“這符合甚至強化了他青年才俊和英國留學生的身份,‘少年輕狂’並非什麼不可饒恕的罪惡,甚至是才子身份的必要標誌”。幾十年後,錢鍾書受邀為《吳宓日記》寫序,讀到老師的日記,才知道當年吳宓幾乎暴跳如雷,於是在給編者(吳宓女兒)的信兼書序中“既認了錯,又頌揚了老師,雙方都有了麵子。更重要的是通過這封信,錢鍾書得到讀者的同情,保護了自己的公眾形象,維護了自己的身份”。雖然沒有明顯的褒貶,眼光還是銳利的。
此外,他也不是毫無臧否,譬如約翰遜(Paul Johnson)寫的《知識分子》一書,楊正潤認為約翰遜對幾位傳主不公平,雖然都有根據,但隻看到他們私生活的缺點弱點,少肯定他們在文學史思想史的成就,舍本逐末,“有什麼樣的頭腦就有什麼樣的眼光,有什麼樣的眼光就有什麼樣的材料。……約翰遜不喜歡這些曆史名人,他就可以在大堆材料中找到對他們不利的東西,對他們進行否定性的解釋和評價”。楊正潤曾翻譯過這本書,但他卻沒有盲目推崇我讀過約翰遜寫的華盛頓傳《其實我沒有砍倒櫻桃樹》,敘事很有條理,言簡意賅地引導讀者認識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對傳主深入剖析,而要言不煩,是出色之作。
我認為下篇“傳記書寫論”這三章150頁最能見出功力,對研究者(不隻是初學者)也最有貢獻我自己是先從頭大略瀏覽,然後由第十章開始逐句閱讀,讀完第十二章才回到第一章順序讀下去。他在中篇“傳記形態論”,不單隻是介紹各種形式傳記的特色,也會扼要評論其優點缺點。其中一節以傳主身份分類,英雄、聖徒、名人、明星、平民、作家、女性等,並非同一層次不重疊的嚴謹分類,或者可以再斟酌。此外,本書再版時,不妨考慮同時出200頁左右的簡要版,可能更便初學。尤其是並非傳記主幹的七、八兩章,特別是書信、日記與遊記,這三種不必有六十多頁的論述。
不過,中篇雖然有五章250頁之多,卻沒有多就閱讀對象來考慮,忽略了寫給少年、兒童看的傳記,尤其是圖畫書形式的傳記。這類傳記在英文世界不乏佳作,我讀過Russell Freedman寫的林肯、華盛頓、拉法葉、羅斯福、羅斯福夫人等傳記,敘事和鎔裁史料都出色,搭配的圖畫或照片非常豐富,尤其是萊特兄弟傳的照片。圖畫書形式的少兒傳記,圖片、版麵設計都很用心,譬如Philip Steele為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寫的居裏夫人傳,不止敘事有度,所選的照片和油畫插圖悅目,豐富了敘述內容,版麵的安排也非常貼心。這些傳記作品,閱讀對象雖然主要針對少年和兒童,撰寫和編排都比成人傳記出色。要深入淺出敘述傳主一生,又能讓小讀者理解,並非易事。而且,暢銷的童書,幾年之間一再重印,在學校圖書館,一本會有多人借閱,閱讀人口遠超過印數,影響力不容忽視。
二、眼界開闊
作者楊正潤1994年的《傳記文學史綱》兼論中西傳記發展,是當時對西方傳記史較詳細論述的專著全書642頁,我曾撰寫書評,發表於《台北師院語文集刊》。他在《傳記文學史綱·後記》中,介紹自己“的工作外語主要是英文,勉強讀一點法文”。1987年在美國堪薩斯大學進修時,一年之中翻譯了20萬字的摘要,《現代傳記學·後記》提到後來1999年又有機會再赴美查閱資料。既能讀外文,又有機會兩度出國研究,能看到的資料,遠比在國內又隻能讀中文的學者豐富。而且,作者不僅參閱西方論述,他本人也翻譯過英文傳記,甚至為中文讀者撰寫了《雪萊傳》,對傳記寫作過程中遭遇的問題,有個人的體會。
不過,有些中文的材料,和本書相關,卻可能忽略了。譬如書中論自傳,四次引用京都大學川合康三(1948-)的《中國的自傳文學》,日文版1995年寫成,川合康三書中沒有提到1936年郭登峰編的《曆代自敘傳文鈔》,其實他的分類有郭登峰的痕跡。再者,他討論的作品,之前廖卓成的博士論文《自傳文研究》都已經注意到,而且有或長或短的討論,甚至明確指出,如《五柳先生傳》一類的作品,後人續作時都有前人作品的中介,對自傳敘事的分析,比川合康三豐富譯者(作者的學生)在《中國的自傳文學·譯後記》稱頌此書為“拓荒之作”,純是溢美之詞。
川合的書主要論西漢到唐末的自傳性作品(加上宋代歐陽修),範圍遠不如哥倫比亞大學吳百益。這本書也值得。台灣的學者,如杜維運(1928-)有幾篇論傳記的論文,其中《傳記的特質和撰寫方法》最值得參考,他撰寫的《趙翼傳》也備受肯定。此外,張漢良(1945-)以西方文論分析。此外,台灣近十幾年也有好些篇研究自傳、傳記的博碩士論文(不隻是中文係,也有外文係的),不見得毫無可取之處。這是就《現代傳記學》全書內文而言,不僅依據書後附錄的《主要文獻書目》而論,中文書目隻列成冊的,僅36筆,內文引用的很多資料都不在書目中,大概並非“主要”之故。英文書目則比中文書目豐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