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先生(2 / 2)

語言的障礙讓於先生徹底地萎縮了。他曾經的精彩,是要通過語言這個載體來傳達的。他的智慧和深刻,被法語堵在了內心,成為一堆愈積愈大的暗影。在所有的顧客眼裏,他僅僅是個緘言的憂鬱的普通中國人,和那些在十三區的中國餐廳、中國超市、中國幹洗店的中國人一樣,做著自己本分安靜的小營生,賺著一份生活。

過了一些時間,中國的國門打開了,於先生曾經的一些朋友陸續地開始在中歐之間旅行。他們和於先生見麵後免不了是要唏噓感慨一番的,但很快,他們的話題就轉向了一些在中國正熱著的事情。這些朋友現在也有了讓於先生陌生的身份,他們談的都是融資、並購、版稅、國外大學講座。中國開始成為世界經濟的熱點了,那些一日千裏的變化,讓於先生再次失語。

二十年過去了,於先生離開的那個中國隻存在他的記憶中,現在的中國是他陌生的,不僅是思想方式、文化傾向,甚至包括語言。一代一代的人用他們新派的生活推進了中文的更換、創新,於先生有一天拿起朋友留在家裏的國內的報紙,覺得那上麵的許多名詞都是他從未聽說過的。

二十年過去了,於先生居住的法國扼殺了他曾經為之驕傲的想象力。那個書本中的法國,那個抽象的法國,那種讓他欣賞的有異國情調的法國,在他的法國現實生活中漸漸地消失了。他想他和法國的相遇存在著一個時間的錯位,他其實是那個該生活在古典法國的人。

於先生現在算得上是個有產階級了,他在巴黎郊區買了塊地,修建了自己的房子。設計房子時,他專門讓人修了個地下音響室,用了最高級的音響設備。空閑的時候,於先生會獨自待在他的音響室裏一遍又一遍地聽那些他熱愛的音樂,音樂在大空間裏顯出了寂寞,於先生安靜地聽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的背有些駝了,頭發也掉了許多,剩下的也基本上白了。

最後一次收到於先生的信時,他說很高興他的房子旁邊有條小河,上麵有座小木橋,他給那橋命名為:莫奈橋。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