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遠的黑白(1 / 2)

楊鍵冬天的時候,最苦的是老人了。媽媽說,你看,我的牙就像棺材釘。我說,棺材釘是什麼意思?她說,我講的棺材釘呀,就是棺材還沒有釘上,隻是插在棺材縫裏,等家人看完以後再趕緊釘上,我的牙就是這沒有釘牢的棺材釘。我媽的牙確實所剩無幾,胡亂插在牙床上。有時候早晨吃藥,就連藥片也會陷在牙縫裏,她得喝很多水才能把藥片衝進肚裏去,這就是老之苦了。媽媽的老之苦有很多,冬天的時候就更多了,比如夜裏冷,她又不得不多蓋些被子,夜裏她要解手,她會連掀開被子的力氣都沒有,她會喊我,但喊的力氣也不會很大,媽媽通常會說,她已經喊了幾十聲了才把我喊醒,我慌忙爬起,有時睡眼朦朧會直接衝到大衣櫃上。媽媽有很多苦,主要是沒有力氣的苦,所以她連扣幾粒扣子、穿一雙鞋子、穿一雙襪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一次,我不在家裏,媽媽摔倒在院子裏,她微弱的聲音喊了近半個小時才被隔壁的鄰居聽見,鄰居們都是老弱病殘,無法翻牆進來,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年輕人架梯子翻牆進來,把媽媽扶起,從此以後我隻有守著媽媽,不再敢出門,媽媽的老也會變成一座監獄。老年的苦是誰也解決不了的,我隻有束手就範。衰老的媽媽大部分時候就像逃兵一樣狼狽,又像嬰兒一樣可愛,媽媽終於進入矛盾統一的最高境界,不需讀書,也不需修行。

媽媽小時生活過的鄉村曾經是一個講良知的鄉村,是一個讓人相信因果、敬畏天地的鄉村,這個鄉村在我生下來的1967年之前就已經消亡了,我在學校裏所受的教育,並非是致良知、信因果的教育。現在看來,衡量一個漢人的重要標準,即是他是否敬畏天地、深信因果、信守孝道,如果三樣都沒有,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漢人。媽媽小時是深信這個道理的。媽媽無言地把這個道理教給了我。

媽媽小時候的鄉村是黑白兩色的,以後都變成了紅色,紅色的村莊裏沒有土地廟、沒有閻王廟、沒有汪齋公的廟,連家譜也被燒光了,所以連媽媽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但是無論如何,媽媽好歹也在那個世界裏呆過,她聽過汪齋公敲的木魚,雖然汪齋公後來在牢裏死了,她也記得那木魚是在子時的時候敲響的;她還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看過閻王廟裏的地獄圖,也曾給土地廟進過香,媽媽那時是黑白的,那時的山水也是黑白的,我小時候穿過的布鞋也是黑白的,中國就是一個黑白的世界,到了後來則一無所有,隻有紅色世界。我是在經曆種種顛倒、辛酸之後才知致良知的價值、黑白的深意。那時,我們已經喪失了村莊裏敲木魚的汪齋公一樣的人物,我們已經丟掉了土地廟、丟掉了閻王廟,我們因此而丟掉了良知、丟掉了敬畏、丟掉了孝道。孔廟裏有一個“斯文在茲”的匾,意思也就是真正人的意思,中國幾千年曆史使得哪怕一個小小的村莊也具有將一個人塑造成為一個真正人的作用,現在一個大學也不具有這樣的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