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兒時有幸生活在一個虔敬的黑白世界,我則生活在一個努力實現現代化的彩色世界裏,現代化的出現在西方也許順理成章,但對幾千年以來都敬天畏地的中國卻破壞極大,中國同天地之間的溝通之物是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而虔敬、虔誠就是發揮人之最高本性的方式,虔誠得越徹底,本性的發揮也就越徹底,數千年的天地人的穩定關係,現在淪落為天地物(科技)的關係,人被科技所奴役,奴役越深異化得也就越徹底。
人現在真的被科技所取代,首先說一點,古老的手寫書信就被科技取代了,科技最先破壞的是人情,而最重要的則是對本性世界的棄之不顧。中國古老的虔敬世界是黑白的,是通向本性世界的最佳方式,科技也許什麼顏色也沒有,無山也無水,無樹也無花,人們卻以為其中應有盡有,崇奉科技的人多為年輕人,就像崇奉消費主義、娛樂主義者都是年輕人一樣。媽媽對現代化科技一竅不通,對消費、娛樂也嗤之以鼻,她生活在一個補丁的、惜福的世界裏,惜福才是真的中國式的世界。我曾經穿過一雙襪子,上麵有無數媽媽打的補丁,補丁太多了,最後真的襪子都不見了,隻剩下了補丁,這雙襪子特別暖和,上麵有母親的溫度,1998年我還穿過。現在人情這麼冷漠,也許就是補丁不存在了。現在垃圾堆成高山,也許就是補丁不存在了。人們不再知道惜福的涵義了,我是到現在才知道中國自古都是以此來惜福、來積累一個人現世與來世的福報的。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什麼也不積累,消費主義的罪過真的很重。我家有一把二十年前用的傘,現在還在用,傘麵是黑色的,但因時間過久已部分泛白了,傘也進入了衰老的黑白世界。
不過,媽媽這幾年也不再做補丁活了,她被電視機拖在一張椅子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的身體也許就是這樣坐壞的。電視使中國人的依附方式發生了太大的變化,過去的婦女都是依附於手工活、補丁活、灶台活、農田活,現在這些活大多不存在了,她們所能依附的也許隻有一台彩色電視機。媽媽看著彩色電視機,她已經生活在一個彩色的世界裏。她的身體也許就是這樣被彩色世界坐壞的。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