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火星上的那些歲月(1 / 2)

李娟在火星上的時候,每天的活動內容無非是散步和玩沙子。火星上沙子很多的。景觀嘛,較之地球的確單調了一些。但對於火星人的不同體質來說,重重疊疊的風景完全沒有必要且礙手礙腳。而地球人因其感官的豐富與淺薄,則強烈渴求著那些。——當然,這是後來成為地球人之後才比較出來的。

很多地球人都以為火星人生活在火星地表之下,生活在星球的內部空間。其實謬也。火星人仍然在火星地表熙熙攘攘活動著,穿梭不息。之所以半個世紀以來地球人的種種勘探工具都捕捉不到他們的身影,隻是因為,他們,已經完全拋棄了軀體。

所以說:

火星人不再需要風景了。世界對他們來說,隻是密度或濃或淡、質量或大或小的物質媒介,他們純然以腦電波的形式在這些物質中自由行進著,秘密而暢通地交流。他們不在乎地球人的窺探。地球人的窺探之於他們,相當於微風之於地球人,自然而無礙。

那時,火星上隻有我最後一個人仍不願意脫離軀體,仍甘心拖著肉身整天在空曠的地表走來走去,無所事事。

其實最開始時,除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同樣情形的夥伴。我們見了麵會簡單地問候一兩句。然後帶著巨大的沉默各自走開。

我們幾個,之所以選擇在進化過程中孤獨地停留下來,倒不是出於什麼悲觀的原因。對於眼下這副肉身,在漫長時間裏業已習慣,更為舒適的靈敏的存在形式,對我們來說沒有特別大的吸引力。或者說,我們幾個生性閑散且多疑,覺得與其聽信火星相關部門大張旗鼓的廣告宣傳,進入完全不給人試用體驗階段的生存狀態,還不如就維持當下得了。反正對火星人來說,早已經解決了肉身存在的極限課題——自身內部循環運行著圓滿通達的能量供給係統,一個火星人,就是一架接近永恒的永動機。幾乎不存在“消失”或“疼痛”這樣的肉身威脅。如果說,還有更好的存在形式,我們當然相信,但卻不願嚐試。為什麼呢?大約因為:

火星人也有火星人的古老的心。這麼說來,原因的確是悲觀的。而如果作為一個火星人,卻懷有“悲”這一幾乎等同於野蠻意識的低級情感,那麼他根本就是一個失敗的生命殘次品——簡言之,就跟地球人中的精神病差不多。

好在悲是悲了那麼一點點,但“孤獨”之類的更慘一些的感覺則根本沒有。那時我每天在火星地表走啊走啊,一望無垠的大地,環形矮山,台階狀的自然地形。抬頭搜索(那時還不存在“看”這一地球人的肉身功能)的時候會發現火星的月亮。那月亮邊緣參差不齊,緩慢地東落西升。火星的天空是紅色的——在離開火星前漫長的歲月裏,我一直不知道那種迷人的光澤就叫“紅色”。直到後來到了地球上才深切地知曉“紅”的美麗以及這個字眼本身的美麗。地球上洶湧繁複的固有名詞雖說層層掩蓋了最簡單的、誠意的真相,但卻讓表達快意了許多,也算是好事。

在火星的天空裏,最明亮的星星隻有三顆,那就是太陽、火星月亮和地球。它們三個始終在一起出現,其三角形位置不停地變動,但從沒真正分開過。火星上看到的太陽遠遠不及地球上看著那麼耀眼。火星的月亮也沒有從地球上看去的月亮那麼大,那麼圓,而是磕磕巴巴,形狀很不規整。而地球則明亮得像遙遠的珠寶。在整麵紅色的天幕中,這三個星球旋轉著遊移不止。

總而言之,火星上的生活難以言說。就那樣淡淡存在著,不需要背負任何責任,也沒有任何缺憾似的。直到另外那幾個同樣情形的夥伴漸漸放棄了固守,一一消失,也成為無法和我溝通的幾道電波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