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又獨自生活了許久,這才下定決心去往地球。其間過程非常複雜,雖說出了些意外,但大致還算順利。
來到地球,最大的感觸是得到了一雙眼睛。
在火星是根本不需要眼睛的。火星人身體內部自有一套靈敏的探測係統,能隨時對四周出現的物體進行三角式定位,行走起來絕對不成問題。再說火星地勢廣闊舒展,哪怕關閉了此係統,也能太太平平逛遍整個星球。
所以,當我第一次體驗到“看”的感覺時,心情真是相當複雜震撼。一時間,無數光線夾雜著紛紛擾擾的線條、陰影和色澤,擁擠著進入內心,讓人手忙腳亂,無可適從。其實,這些進入內心的東西,大都是無用的。因此地球人和火星人的區別之一大約在於:
是否主動地接受外界的訊息。
大概還是體質與新環境存在衝突吧,我的眼睛很快就近視了,不得不戴上眼鏡。如果可以,我更想戴上墨鏡。每當有人長久地凝視我,總渾身不自在,總會覺得在下一秒鍾他就會跳起來指著我鼻子大叫:“咦?你!你不是火星人嗎?!”
另外耳朵也妙不可言。但嘈雜的聲波及光波對身體健康明顯不利,我才來到地球不過三十年,就明顯感覺到原本靜如古潭水的身體底質動搖了許多。
地球人總是需要外界源源不斷的安慰與補充。成為地球人後的我也不能免俗。於是我也開始需要物質和情感的刺激與滿足了。但是隻要不把這個當成目標的話,我仍然還是個火星人,仍然還有一顆火星人的心。麵對地球上的諸多受用,仍然還能較為容易地看清其本質。
還好,經曆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求職啊,生存啊,都不成問題。並且不是那麼介意等待與變故——這兩點對於一般地球人來說,應該是比較難忍受的。
對於火星人來說,早已抵達了追求生命狀態的平靜與飽滿這一終極目標。所以火星才那麼荒涼。而地球人——之前有提到過,地球人渾身充滿了敏銳而膚淺的感官,所以地球才那麼華美豐盛。側身走在這美景擁塞的星球上,身體像敞開的容器,無條件地接受一切。總是走著走著,便忍不住無力地閉上眼睛。
有了眼睛的火星人,夜裏抬頭仰望星空,沒有眼鏡的話再也找不到故鄉了。仍然談不上什麼“悲”不“悲”的。惟一的那一點點悲好像老早以前就艱難地用完了,現在的所謂“悲”隻不過是記憶中相似的一點點感覺而已。再想想看,似乎來到地球之後,才明白那些——當自己還在火星上時便已滋生的許多——難以付諸言語的感觸。
不過有時無意間看到某處展示著火星表麵情景的圖片,會立刻大大地失落,此種心情則又遠在現有的一切情感模式之外,孤立地強烈顫抖著……不,不是那樣的,火星其實不是那樣的,你們看到的是扭曲後的情景……但難以站出來大聲申訴,哪怕連最微小的解釋也開不了口。其實火星遠比所探知到的這些圖片更完整,更深沉。那麼,至此,我在火星上的那些漫長歲月,大致能以地球的表達方式來個總結和確定了。
(原載於《南方周末》2010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