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小說選》
白先勇,1937年出生於廣西桂林,1958年入台灣大學外文係學習,期間與同學一起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在介紹西方現代文學及推動台灣文學發展方麵產生相當影響,同時開始文學創作。早期作品收入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畢業後赴美留學,期間所寫小說多以美國社會為背景,反映旅美中國學人身處異地的種種心境、情感、遭遇。結集有《謫仙記》《紐約客》等。1965年獲碩士學位後任教於美國加州大學,有小說集《台北人》問世,主要表現從大陸漂泊到台灣的人們的懷舊心情和繁華不再的落寞。另有長篇小說《孽子》。
白先勇的父親是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因此他早年經曆過顯赫奢華的生活;另一方麵,出生於軍人世家又使他對戰亂有許多切身的感受,這使得他的作品常帶一種淒豔、蒼涼的悲劇意蘊。建議閱讀福建人民出版社版本。
《白先勇短篇小說選》是從白先勇的幾部小說集中選取的最能代表他藝術風格和創作成就的作品。與他的生活經曆有關,白先勇的小說有相當一部分取材於上流社會的生活,描寫達官貴人及其依附者——太太、姨太太、交際花、舞女、妓女的心理狀態及精神活動。
《永遠的尹雪豔》中豔麗其外、冰雪其內的高級交際花尹雪豔,從來不愛擦脂抹粉,然而卻著實迷人。誰也說不清她迷人的地方在哪裏,但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據說她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著尹雪豔享了重煞的令譽,十裏洋場的男士們反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仿佛是向“紅顏禍水”的老話挑釁,在因她而死的徐壯圖的葬禮上,她竟有膽量輕盈盈地走進來,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後款款地走到靈堂中央,凝神斂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後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殯儀館,一時眾人呆若木雞。當晚,尹公館照舊燈火輝煌,笑語盈天。
《遊園驚夢》裏的錢夫人,當年以一個賣唱女一夜走紅,嫁入豪門,給六十多歲的錢將軍作填房,享盡了將軍夫人的風光與榮耀,可也同時葬送掉了她的青春和愛情,值不值呢?這個問題她可不敢問自己。而今將軍謝世,她獨居台南,門庭冷落。在一次昔日女友的盛宴上,滴滴往事隨主人公夢幻般的思緒在《遊園驚夢》的哀婉曲調中涓涓流出,撲朔迷離中閃爍著哀哀的淒美。
《謫仙記》則以一代年輕的貴族在異國的淪落飄零為主題。豔光四射心高氣傲的豪門女李彤,卻因戰亂,忽然間家道敗落,父母雙亡。從此她萬念俱灰,放浪形骸,萍蹤浪跡,而始終無處安放那一顆天涯倦客孤傲不羈的心,最後在威尼斯跳水自殺。
白先勇還有一類作品描寫社會底層的普通人物的命運,表現他們卑微的生命所遭遇的悲慘的人生經曆。《玉卿嫂》裏美麗嫻靜的寡婦玉卿嫂家道中落後被迫出來作大戶人家的奶媽。她多年來愛著文弱多病的青年慶生,把他當作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所在。她辛苦勞作,以供養慶生,累死累活,隻求慶生不變心。然而慶生卻漸漸不甘於這種禁錮般的愛,他又與一個女戲子相好。玉卿嫂絕望中殺死慶生,然後自殺了。《花橋榮記》通過一個從桂林搬到台北的米粉店老板娘的眼睛,折射出盧先生淒涼的一生。盧先生為了把留在大陸的未婚妻接來,十五年如一日勤勤懇懇工作,端端正正做人,一分一厘攢錢。然而他辛苦積攢下來的錢卻被中間人騙走,他全部的希望和生存的意義頓時被抽空。他開始和輕浮放蕩的洗衣婦阿春同居。當他發現阿春竟公然在他的房間裏偷人時,他終於崩潰了。
此外,較為突出的還有:《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梁父吟》等。
這一段節選自《謫仙記》,李彤第一次出場時的情形。作者以搶眼的服飾,爽利的語言,專喜和大牌的習慣,表現了李彤飛揚不羈的個性。
李彤不僅自以為漂亮,她著實美得驚人。像一輪驟從海裏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紮得人眼睛發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輪廓都異常飛揚顯突,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頭大卷蓬鬆的烏發,有三分之二掠過左額,堆瀉到肩上來,左邊平著耳際卻插著一枚碎鑽鑲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對足緊緊蟠在鬢發上,一個鼓圓的身子卻高高的飛翹起來。李彤那天穿了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的旗袍,那些楓葉全有巴掌大,紅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準確,我不禁猜疑慧芬不願誇讚李彤的模樣,恐怕心裏也有幾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麗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卻被李彤那片豔光給專橫的蓋了過去了。那天逢著自己的喜事,又遇見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別的喜悅。
“原來就是你把我們的牌搭子拆散了,我來和你算賬!”
李彤見了我,把我狠狠的打量了幾下笑著說道。李彤笑起來的樣子很奇怪,下巴翹起,左邊嘴角挑得老高,一雙眼皮兒,卻倏地掛了下來,好像把世人都要從她眼睛裏攆出去似的,慧芬告訴過我她們四個女孩子在紐約做事時,合住在一間四房一廳的公寓裏,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將,她們自稱是四強俱樂部。慧芬搬出後,那三個也各自散開另外搬了家。
“那麼讓我加入你們的四強俱樂部交些會費好不好?”我向李彤她們微微的欠了一下身笑著說道。我的麻將和撲克牌都是在美國學的,這裏的朋友聚在一起總愛成個牌局,所以我的牌藝也跟著通練了。三個女孩聽見我這樣說都笑了起來說道:
“歡迎!歡迎!幸巧你會打牌,要不然我們便不準黃慧芬嫁給你了。我們當初約好,不會打牌的男士,我們的會員是不許嫁的。”
“我早已打聽清楚你們的規矩了。”我說,“連你們四強的國籍我也記牢了。李彤是‘中國’對嗎?”
“還提這個呢!”李彤嚷著答道,“我這個‘中國’逢打必輸,輸得一塌糊塗。碰見這幾個專和小牌的人,我隻有吃敗仗的份。你去問問張嘉行,我的薪水有一半是替她賺的呢。”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亂賴別人!”張嘉行說道。
“李彤頂沒有Sprotsmanship。”雷芷苓說。
“陳寅,”李彤湊近我指著張嘉行她們說道,“我先給你一個警告:和這幾個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內——千萬不要做大牌。她們都是小和大王。我這個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就寧願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兩個女孩子都一致抗議,一齊向李彤攻擊。李彤卻微昂著頭,倔強的笑著,不肯輸嘴。她發鬢上那枚大蜘蛛閃著晶光亂轉,很是生動。我看見這幾個漂亮的女孩子互相爭吵,非常感到興味。
“我也是專喜和大牌的。”我覺得李彤在三個女孩子的圍攻下顯得有點孤單,便附和她說道。
“是嗎?是嗎?”李彤亢奮的叫了起來,伸出手跟我重重的握了一下,“這下我可找到對手了!過幾天我們來較量較量。”
那天在招待會上,隻見到李彤一個人的身影穿來插去,她那一身的紅葉子全在熊熊的燃燒著一般,十分的惹目。我那些單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頭掃中了似的,都顯得有點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