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仰頭,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那種姿態和神情,好像是在痛飲一杯苦酒。放下杯子,他臉上竟也很應情應景地出現了兩片酡紅。兩個女人擔心地看著他,生怕他會突然之間失聲痛哭起來。
張璟的眼圈真的紅了。但是要男人真的哭出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已經是一個28歲的男人。張璟突然笑了笑,好像是要用一絲笑來抵消掉即將噴薄的哭。他控製了一下自己,慢慢平靜下來,雖然胸口還在大幅度地一起一伏。
“可是我沒忘了她。我忘不了她。”張璟調整了語氣,輕輕地往下說。“其實我也不相信,她真的把我忘了。哼,選擇性失憶症?人哪有那麼容易失去記憶的?生活並不是港台言情劇,何況為什麼這麼偏巧不巧,正好把我忘了,為什麼被忘掉的不是另外那個人?
可是我見不到她,就不能確認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忘了我。即使她真的忘了我,也許一見到我就會想起來了呢?或者,即使想不起來,她也會重新愛上我呢?
我真的很想去找她。可她已經結了婚。我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我能給她的幸福,隻有我才能給的幸福……”
張璟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好像再也不願意說下去,而他的問題也還沒有提出來。老板娘隻好斟酌著問他:“所以,你想要問已婚人士的問題,就是你到底還該不該再去找她?”
張璟點點頭,抬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看著她。他看見老板娘一臉同情,又有一點為難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她同情的表情,溫柔得像馬上要化開的水,觸到他心頭的時候,卻像二月裏的冰淩那樣冷硬而尖銳。心痛像一個暗藏在機關裏的陰謀一觸即發,無從躲避,離得近的人就此滅頂,再不見天日。
“沒關係,你直說吧,是不是不應該?”張璟狠一狠心,替她說出來。有時候,自己最害怕的答案,還是由自己來說最不殘忍。
這時候有個客人叫了結帳,蕭瀅雖然正沉浸在倆人的對話裏戀戀不舍,還是不敢失職,答應著走過去了。而老板娘遲疑著,仿佛在試圖清理組織自己的想法和語言,以便用最容易被接受的形式說出來。最後她說:“這裏麵最困難的問題在於,幸福不幸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即使見到了她,又怎麼認清這一點呢?”
張璟紅著眼睛瞪著她,不服氣地說:“我一定會知道,因為我愛她,她幸不幸福,我一定會有感應。”
老板娘輕輕搖搖頭,說:“如果她真的已經不記得你,她的不幸福,大概也已經與你無關。如果她還記得你卻又不幸福,為什麼不會回來找你?”
張璟說:“當然不會,因為她已經嫁了人,因為她覺得當初對不起我,因為她不知道我還這麼愛她。她不是很有勇氣的女孩子,她總是需要我多走一步,我了解她,所以,隻有我去找她。”
老板娘想了想,好像在努力撿拾他拋給她的這些零零星星數目有限的記憶碎片,好把它們拚起來盡可能地複原成真實的樣子。然後,她不太確定地說:“可是,你剛才也說,另外那個人,就是後來她的丈夫,也很愛她對不對?以及跟他站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的家庭,當然也很愛她、不可能不為了她好,對不對?如果是那樣的話,很難想象她是受了什麼樣的逼迫身不由己,在當初不得不選擇離開你,後來又不得不選擇即使不幸福也甘心困在原地不會逃出來。你剛才自己也說,生活並不是港台言情劇,所以大概也不會那麼血雨腥風吧?”
張璟聽得呆了。他覺得胸口一窒,有一團壓抑著的懊惱忽然膨脹爆裂,充滿了他的身體。
老板娘看著他的樣子,心裏老大不忍,可是既然話已經說到了這一步,隻好接著說下去:“不管是不是幸福的婚姻,被破壞掉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何況這裏麵還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她生活得很幸福很平靜,經不起你去打碎。或許你還冒得起險,可她已經不了。現在並不是她困在什麼樣的不幸裏走不出來,依我看,倒是你自己把自己困住了不能掙脫。”
張璟緊緊握著拳頭。他已經不再看著老板娘,而是茫然地盯著空氣裏一個虛無的點,好像那個點就是他的女孩兒的心。然而即便是她的心,那也是虛無的,他還是抓不住。
早已給客人結完帳又靜靜走回來的蕭瀅咬著嘴唇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她心裏有一點酸酸的,不知道是被他的故事感染了,還是在惋惜這樣一個讓她有一點點心動的男孩子,心門卻是牢牢關起來的,還加了一把大鎖,而這把鎖的鑰匙並不在她手裏,最糟糕的是,它還生了鏽,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鏽死。
老板娘不知什麼時候在手裏端了一杯奶油冰淇淋,走過來輕輕放在了他的麵前。他抬起頭看她,眼裏有一絲恍惚的不解。她溫柔地笑了笑,說:“我的秘製冰淇淋,嚐嚐吧,免費送你的。每個人都會幸福,你也會,關鍵隻在於你願不願意幸福。”
張璟張了張嘴,好像是想反駁她說:笑話,誰不願意幸福呢?但是老板娘擺擺手搶先製止了他,說:“就像那句著名的話一樣,不能忘記不是你不能忘記,而是你不想忘記。可是誰又不想忘記不愉快的事情呢?道理其實很簡單,簡單得沒有辦法解釋,隻要你認真地看上一眼就會明白,可是我們卻總是被所謂的常識蒙蔽了眼睛,以為不可能,但困死我們的往往就是這些不可能。”
老板娘說完,就輕手輕腳地走開了,留下張璟一個人坐著,獨自咀嚼她的這番話。蕭瀅也倚在櫃台邊聽得癡了。她還隻有22歲,愛過兩三次,婚姻對她來說還遠得很,而在她心目中,老板娘說的這種幸福是要結婚好多年依然幸福的那種幸福,因此她懵懵懂懂的,不敢說自己到底有沒有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