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寫意的驚恐和擔憂突然都有了充足的理由。
不是因為我強迫過他,不是因為身處異鄉,不是因為勢力單薄——撒下一個彌天大謊,用三個月的時間小心維係、不能行錯一著、不能說漏一句,這麼大的壓力,換了誰都會心情鬱鬱。
這種恐懼,不是我用溫情和耐心能抹平的。我好像很可笑——寫意最需要的,是我處處粗心大意,好讓他計謀得逞。我卻處處關心,事事留意……
我撕了張紙條,寫下“周桐郎”三個字,遞到燭台上。火苗在宣紙背後跳動,寫意的名字被火舌舔著,堪堪要燃著。白色紙片微微抖動,像徒勞的瑟縮……
我烤幹墨跡,將紙條卷好遞給護院孫處。她接了,小心放在懷裏。
“去京城。多久能回來?”
“都是良鴿,快則一晝夜,慢則二十個時辰。”
我不想理會寫意,他肯定明白,大清早也掩著窗,屋裏光線昏暗。我看了一眼便徑直去了衙門。秋末總是非常忙碌,要核賬查款,還要雇工裝配稅款,與鏢局交涉。一個侍君的心思就變得無足輕重。
傍晚信鴿回來,竹筒裏是細細長長一個紙卷,詳細記著寫意的小半生:家世清明,十三歲入昭明宮,負責灑掃;十六歲隨我入皇女府,伺候筆墨;我左遷後,他隨從方晉雲到梧州。
生性老實納言,沒有任何疑點,這跟我認識的寫意沒什麼不同。我有點兒迷惑:一個天性純良的人做出違背本意的事,如果不是被人操縱,還能有什麼原因?想了一想,似乎沒有頭緒,又覺得自己滑稽:我居然急著為他開脫。他是不是真的純良,還是另外一說呢。
五年間都相安無事,臨到頭卻突然變節。他懷著的,到底是什麼心思……
寫意跪在我麵前。我還沒說話,他已經繃緊脊背,手指僵硬地攥著衣角。他一直是怯生生的模樣,來梧州三個月,我見過他情緒放鬆的時候很少。他總在擔驚受怕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跟我對視的時候總是很驚慌,眼底藏著點兒涼涼的光芒,像是隨時都會化成眼淚。談笑自若隻是這幾天的事。
“我當你怕什麼,原來是做賊心虛。”我站在寫意身邊,俯視著他:“為什麼撒謊?”
他低著頭,沉默不語。換做以前,我會以為他是太害怕了,現在看來,他麵無表情地抿著嘴唇,倒更像是無聲的堅持——用沉默做遮掩一步步達成自己的目標,從來不張揚,從來不氣餒,這樣的能耐也不一般。
“誰指使你的?方晉雲?”
寫意搖搖頭,說:“不關方良君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我以為你膽小怯懦,原來竟是有勇有謀,還有恒心。”我笑道:“我看低了你。”
他不開口。既不爭辯,也不解釋。這樣執拗的堅持。
我心裏氣憤,強壓著怒氣問他:“既然沒人脅迫,你為什麼騙我?”
“……”
“為什麼非得嫁給我?”
還是固執的靜默。
在這無聲的僵持中,我漸漸怒氣升騰:想不到他看似柔弱,竟然這麼倔強。這單薄的脊梁竟然也是鐵骨錚錚。我譏誚道:“為什麼……還不是為了榮華為了富貴為了虛榮和尊寵!”
寫意肩膀顫抖,依舊沉默。我俯下腰,在他耳邊一字一字慢慢地說:“你問我有沒有鬼神,我告訴你:沒有。因果報應卻是有的,人在做天在看,行事要小心,不要遭天譴。”
寫意臉色蒼白,轉過頭來看我,滿臉的哀求。離得這麼近,他的恐懼直擊我心底,我心頭一顫,又暗自嘲笑自己——他既然有勇氣在事情敗露後還堅持沉默,我難道連懲戒的決心都沒有麼?
這人雖然孱弱,骨子裏卻很堅韌,似乎什麼樣的變故和打擊都擊不潰他。滿心畏懼和不安還能死守底線,縱使被踩到最低也絕不放棄,這魄力絕非尋常人能比。我留著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做什麼呢?我在他麵前最放鬆,他卻是算計我最久的人。他隻能時時提醒我的優柔和失敗,漸漸變成我背上的一根刺……
我走到窗邊,背著手看園裏的月季,心平氣和地說:“你回去吧。”
寫意動了一下,衣服窸窸窣窣地響。我沒回頭,對著滿園幾近枯萎的月季說:“我派人送你回京,你想回家就回家,想繼續當侍君就回皇女府。隨你高興。隻是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不要,求你……”寫意抓住我的衣擺,眼裏淚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