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神龕前,把血衣拋在腳邊:“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水神不受下官的請求,給了我一個教訓。”我環顧四周,大聲道,“所謂禮尚往來,神靈既不給我們臉,我們也不必再跟她客氣——不管是神是人,忤逆民意,必死無疑!個人的力量或許微薄,但她欺人在先,我們師出有名、合眾人之力便能無堅不摧。何況區區一隻佞神?”
我率先拔了香燭,撩起官袍抬腳踹倒神龕,命令侍衛截流填湖。山上就有現成的石料,大家紛紛去搬運,人雖然多,卻也有序。朦朧中也看不清楚搬石頭的是侍衛還是鄉民,隻見人頭攢動,不到一個時辰就截斷瀑布,將水潭四壁用巨石墊起,隻留中央淺淺一汪水。神靈仍然不現身。
水流渾濁看不到底,孫處率人往水中倒了厚厚一層桐油。我取了旁邊獵戶的箭湊在火把上點燃,拉滿弓舉到眼前,射了第一箭。這一箭不必有什麼準頭,隻管落進水中,點起火焰。火光罩住湖麵,照得水邊各人臉色通透,有人疑惑,有人驚懼,有人笑嘻嘻。大家屏息以待,不消片刻,便見火焰中水花飛濺,湖中騰起一個巨物,彈跳扭曲,嘶嘶出聲。
眾人紛紛驚呼連連倒退。我本來還擔心是鱷魚,怕弓箭手難以發力。現在一看,原來是條四五米長的巨蟒。
周圍一片呼喝聲,大家齊齊喊殺。獵戶上前一齊放箭。這蛇雖然力大無比,卻也敵不過四麵八方箭矢與石頭的圍攻,一炷香的功夫就癱軟在湖底,滿身長箭,皮開肉綻,焦臭味混著血腥四散。
十幾個人合力把蛇屍拖上來拋在湖邊,四周頓時歡聲雷動。我環顧一圈,隻見村民喜氣洋洋奔走慶賀,鄉紳們聚作一團默默無言,臉被火光映得青白。
我整了整衣衫,站在據高點,踩著蛇頭高聲說:“大家看清了,這不是神,分明是個蛇精!這畜生假借護佑之名,行傷害之實,蒙蔽眾人至今——我們早該滅了它!何止海角村,放眼梧州,哪個村缺了這種魚肉百姓的妖孽。梧州廟小,供不起那麼多神仙。以後不必我出手,你們即可自保——為護衛鄉土和家人,自去斬妖除魔,攘奸除惡,不必心存畏懼——管他是人是神,但凡跟民眾作對,便是自尋死路!”
時間已近三更,湖邊的人卻越聚越多。眾人架起蛇屍,點著焰火饒湖巡遊,打鑔吹號,歡欣鼓舞。這熱鬧架勢都快趕上過年了。
我背著手看著。那些鄉紳們方才在酒席上還意氣風發,如今卻一個個麵如土色,戰戰兢兢。我心下動搖——我們同樣都是當權者,高高在上,食人俸祿。我把她們推到人民的刀尖上,何嚐不是把自己也置於危險中?她們此後必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又能好到哪裏去……
我正在遲疑,突然聽到有人在耳邊說:“你沒事吧?”
我回頭一瞧,顏非正立在我身後,滿臉關切。他神色清明,顯然早已經趕來,或許目睹了全過程。
“你怎麼來了?這裏不太平。”我說了一句,又有些萎靡,自言自語道,“恐怕梧州以後都很難太平了……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錯。”顏非聲音雖小,卻斬釘截鐵。我驚訝地瞧了他一眼。他麵色平靜,注視著我,說,“除害是縣令分內之事,並無逾矩,誰能以此苛責?鼓勵民眾反抗不公,藐視權威,又何來過錯?”
“可是,我也是吃俸祿的……”
“民眾即便愚魯,也不至於忠奸不辯。他們不會造成威脅。”顏非偏轉了一下臉,看向別處,聲音變得縹緲,“更何況,你身邊還有侍衛環伺……還有我在……”
我直直盯著他,頭腦突然清明起來。酒意消弭,猶豫和恐懼退開,一直混沌著的五官忽然都犀利起來。在一片嘈雜喧囂聲中,我卻能聽到風穿過樹林,溪水淙淙流動,甚至在桐油與血腥中嗅到清風明月涼涼的味道。我心髒怦怦巨跳,每一個毛孔都張開、狂亂地呼喊叫囂……
我強自壓抑半晌,抓住顏非胳膊問道:
“你會一直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