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右相薛賀已經等在堂中了。她做過將軍,曾經多次率軍過仗立下大功,眉目間還有餘威。我們寒暄完又閑談了些梧州的民風見聞,屏風後麵影影綽綽有人形晃動,我見桌上散著一把堅果,又有隻雕花鑲銀的小巧玉簪扔在一邊,心裏暗覺好笑:沒想到薛賀舉止威嚴,對幼子卻是百般寵愛縱容,召見官員也能容他在裏屋偷聽。
我拜別了薛賀,沿著花園的外牆慢慢走,行到一處突然從天上墜下大片花雨,我仰頭去瞧,見一支爛漫的紅杏探出牆來,牆裏薛昭正騎在樹丫上輕晃樹枝。樹下可能還跟著仆侍,有男人的聲音急急地叫著“小祖宗你可別再晃了”。薛昭坐在花枝中居高臨下地問:“你真是敬姨娘的妹妹?你是第六個皇女?”
他說“敬姨娘”,應該是指和敬王大皇女吧。想不到右相年齡與皇帝相仿,竟然讓兒子稱皇女為姨娘,把自己壓低到皇上的子侄輩,真是夠謙卑的。我搖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我不是六皇女,我是假冒的。”
“嗯?”他很感興趣似的,從花團錦簇中探出張臉雪膚花貌樣的小臉,追問道,“你怎麼假冒的?”
我煞有介事地說:“六皇女早就被皇上打死了。恰逢我亡命,成了一縷自在遊魂,閻王見六皇女死得淒慘,叫我暫且來替替她。”
“真的麼?”他瞪著雙圓圓的杏眼,眼神澄澈,懵懂天真之態立現,倒真有幾分憨厚可愛。我笑著點頭,他卻立刻翻臉,眉毛一斜冷哼道:“騙誰啊,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麼!”
“我說的都是真的。有朝一日閻王還要召我回去的。”
我痛心疾首地歎氣,“唉,你愛鬥嘴就鬥吧,反正這口舌之歡也逞不了幾時了。到時候你榮華富貴我孤弱螻蟻,各遵其軌,再想見麵就難了。”
他橫眉豎目道:“誰稀罕見你!”
長孫宏文做了十幾年的宰相,左相府比之右相府卻要簡單樸素得多,院落不多,正堂外麵的園中種了幾株蒼柏翠竹,幾隻白鶴正閑庭漫步。長孫宏文坐在靠窗的太師中打盹兒,手裏的茶盞都歪倒了。我從她手中取出茶杯放到桌上,笑道:“長孫大人的園子好生簡樸,怎麼不種些稀奇的品種?像是……新頌墨竹啊,垂枝碧桃花啊,冠世紫金丹啊,賞玩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冠世紫金丹是皇上的吉物,豈是老臣能種的?”長孫宏文顫悠悠地搖頭說,“你們年輕人,伺弄些花花草草,有情趣……上了年紀的人,就愛簡單些。”
“哎,這可與年齡無關,隻是個人興趣。”我擺手否定她,望著窗外的風光慢慢地說,“長孫大人該學學右丞相——薛大人就很是風雅,桃花和牡丹種了一園,如今正開得爛漫,那光景哪裏是鬆柏綠竹能比的?”
身後半晌無聲,我回頭去看,長孫宏文似乎又睡著了。她頭發斑白稀疏,皮膚鬆弛長斑,垂垂老態,歪在太師椅中,眼睛半闔著,呼吸綿長。我搖搖頭,悄悄出門去了。
宮侍引著我到大殿外便躬身退下了,說皇上已經等在裏頭。我進了偏殿,孝昭帝卻在同別人說話。我進門去她立即看到我,點頭示意我不用回避。我便立在門口規規矩矩地等候著。
殿中站著的是四皇女。她比我年長一歲,生得冰清玉雪,言語不多。我隻在祭祖大典上見過她一麵。她與眾皇女的關係似乎很是冷漠,幾乎無話可說。我聽著皇上訓斥她“……相邀遊獵自然是好。為一隻鳥就跟姐妹發生口角,還縱著手下濫殺別人家的奴仆,成何體統!”
四皇女低頭不語。
“你還莊郡王一個奴仆,給她賠個不是。”皇上靠在塌上,不耐煩地揮揮手,“以後不要再為這些小事爭鬥了。下去吧。”
四皇女應了,轉頭看我一眼。我連忙低頭袖手讓出路來。她與我擦肩而過,帶著股冷颼颼的氣息離開了。
孝昭帝歪在金鑾鳳塌上招手說:“你過來,過來。”
我小步快行至她麵前,袖手一禮道:“陛下,梧州知縣趙閱麒前來朝辭。”
她看也不看我,雙目注視著麵前的棋盤,漫不經心地說:“說什麼套話……先陪朕下完這盤棋吧。”
我撩起衣袍盤腿在她對麵坐下。棋盤早就擺好,已經開局了,可能是皇帝閑著無聊跟自己對弈的。
她跟我下著棋,隨意問:“你跟兩位丞相道別了麼?”
“道過別了。薛大人還囑咐我要克己奉公。不過,”我執了一枚棋子放在盤上,小聲嘟囔道,“長孫大人年邁了呢。身體似乎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