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水厄(2 / 3)

每星期有一次作文課。對別的同學的作業不知道怎樣,我的作業本是批改得夠仔細的。發作業本的時候,他也評說幾句。有一回,我也得到了誇獎,說我日後會是情書聖手。這樣的評語很使我詫異。那時我十四歲,不但從來沒有寫過情書,還沒有想到過日後要寫情書。後來雖然也娶妻生子,卻並不是情書之功,而是二人同為右派分子的結果。現在想來,如果我真寫了許多情書,而且真寫得像蕭老師誇獎的那麼好,也就真可以出一部情書集,拿一大筆版稅了(這一類選題必有一個可觀的印數的)。可惜沒有,這就真辜負了先師的厚望了。隻是這誇獎當時也起了一個意外的作用。有一位比我年長幾歲的同窗,正在(或者是正想)同外校的一位女學生談戀愛,聽到老師這樣說,於是十分誠懇地來請我捉刀,我也就像作文字遊戲似地代他寫過幾回,不知道他寄出時是照抄呢還是有所修改,也不知道他的戀愛成敗如何。我得到的好處是每寫一回他就邀我到小麵館裏去吃一碗麵條,這大約是我以文字作為衣食之源的最早記錄。

第二個學期開學,不見蕭老師了。聽說他的一個朋友是東北戰場上國民黨方麵的軍官,他即投奔其麾下,以求得較為豐厚的收入。以他的政治傾向來看,這事很使我詫異。這也說明社會和人的複雜性吧。

1949年8月長沙解放,我投考新聞幹部訓練班,結業後到新湖南報讀者服務編輯室工作。分給我的任務是拆閱全部來信,再依其內容分給各人去處理。收到的來信中,有一些是失業人員寫的,希望報社幫助以得到就業的機會。那時是解放之初,也就是毛澤東說的“各種人都向我們靠攏,未免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時候,人事製度和勞動製度遠沒有後來那樣嚴格。我們收到這樣的信,即根據信中所說各人的情況,如學曆、經曆、專業特長等等,介紹給相當的單位,有些確實被錄用了,還有人事後寫信來表示感謝的。

一天,在一些這樣的信件之中,我發現蕭老師寫來的信了。信是寫給“編輯同誌”的。他決沒有想到首先拆閱的竟是他的學生我。還是那流麗的行書,那樣精煉而富於表現力的文字。信中談到自己的經曆:編過報紙,做過教員,失過業,也毫不隱諱地說在國民黨軍隊裏混過。信中說到,當時他是在一間小醫院裏做一點掛號之類的事情,這信就是從這醫院寄出來的。他不願幹這事,希望能回到教師這職業去。信中兩句概括自己的話,我至今還記得:“我是一個沒有什麼資產的小資產階級,也沒有什麼知識的知識分子”,從這兩句話也可看出他當時的心境。

我很高興又知道了蕭老師的消息,連忙寫信給他,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安慰他。現在想來,還寫了一些不得體的話,例如說在醫院掛號也是社會所需要的工作之類。盡管我這樣給他回信,我還是希望能幫他解決問題。我鄭重其事地把這信給編輯室主任廖大姐去看,並且說了許多他在學校裏的表現。可是,廖大姐卻沒有像對另外的一些人一樣同意給介紹出去。也許是看到我失望的樣子,說了一句多半是為了安慰我的話:“既然他這樣進步,總應該會有進步的關係吧。”是應該有進步的關係。隻是像我這樣剛參加革命還沒有幾天的新幹部,這種關係當然毫無分量。

廖大姐在延安上過陝北公學,後來到重慶,是陶行知育才學校的中共支部書記,有豐富的革命經驗。她當然完全懂得在敵軍中待過是什麼意思。事後看來她這樣決定完全可以理解,隻是她沒有說明白,我一時還不懂。

不久,蕭老師來信,告訴我:他又回廣德中學教書去了。1951年我乘出差之便回母校去看看,知道他正患病住院。供給製幹部沒有多少餘錢,我隻買了十枚雞蛋送給地。他很高興,談了一個下午。不久就聽到他病逝的噩耗,享年大約不到五十歲吧。後來我想,他死得正是時候,否則,不必等到1957年,1955年肅反運動這一關,他就過不了。

像這樣放下教科書不講,卻在課堂上去講《阿Q正傳》、講《死魂靈》的教師,現在當然是不會再出現了,但我對魯迅的濃厚興趣,卻完全是因為蕭老師的影響。如果我在這方麵作出了點滴成績,我都感謝他的教導。

1995年7月11日

我學作文

——記葉聖陶先生

近日看了一些報刊上的文章,我才想起葉聖陶先生從事教育工作已經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間,葉先生幾乎是沉默地工作著,他以自己的道德文章,以自己的切實的工作,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國整整幾代的知識分子。就從許多作者所寫的慶賀文章來看,也可以看出葉先生影響的廣而且深了。

我也是一個從葉先生的教誨中得到益處的人。我也應該寫一點,表示我的祝賀,表示我的感激。我能稍稍知道一點作文的門徑,我現在能夠以文字工作作為自己的職業,啟蒙的老師就正是葉先生(還有夏丐尊先生)的著作。隻是說來慚愧,我隻是一個成績不好的學生,至今也沒有寫出過什麼像樣的文章。

記得王安石有一聯詩:“顧我垂髫初識字,看君揮翰足驚人”,葉先生許多著作的年齡比我的年齡還要大得多。我知道有葉先生,開始讀葉先生的書,已經是在抗日戰爭結束之後了。那時我隻是一個初中學生,還是隻能讀《稻草人》和《古代英雄的石像》的年齡,還讀不懂《倪煥之》。那時,在葉先生的著作中,我特別喜愛他和夏先生合著的《文心》,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我還記得書裏的許多內容,我還記得書裏的那一位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王仰之老師,我還記得書裏的學生周樂華、朱誌青……我記得,那書裏王老師曾向他的學生談“觸發”在寫作中的作用,就是這一堂課也給了我這個“旁聽生”很大的興趣和很大的益處。就是這本《文心》使我產生了學習寫作的願望,引導我走進了習作之門。《文心》之外,在《開明青年叢書》中,還有兩位先生合寫的《文章講話》、《閱讀與寫作》,也都是那時我愛讀的書。我至今還記得那疏密有致的條紋綴上幾顆星星的封麵圖案。

在寫作《文心》之前,葉先生已經是發表了《倪煥之》和許多短篇小說的著名作家了,可是他不看輕這種中學生讀物的寫作,甚至可以說,他是以過分的認真來寫它的,作為一個身受其惠的讀者,我是多麼感激嗬。我常常想,這一些工作,雖然為一些胸懷大誌的作者所不屑為,恐怕那些徒負虛名的人還做不好的。現在的中學生多麼希望那些既有真才實學又有一顆誠摯的心的作者為他們寫書!就說《文心》,其中作為背景的半個世紀以前的學校生活,當然不免使今天的少年兒童感到有點隔膜,能不能有一兩位作者學習當年葉先生和夏先生,認真地寫出一本新的《文心》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