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漢祥的《我所了解的段祺瑞》一文,談到張作霖與段祺瑞之離合,說他銜段之命五赴沈陽,與奉張接觸。有一回,他在同張部師長薑登選閑談中間表示看不出張作霖有何過人之處,薑於是對他說:“你不要把我們這位胡帥看簡單了。我舉兩件事,你便知道其為人。鄭鳴之(鄭謙)秘書長的前任,是一個外省人,被撤換後並無下文,於是我同幾個朋友替他去說情。我說大帥待人,一向都很厚道,某秘書長撤換後,未派其他差使,生活都成問題。張的回答是:‘我對他並沒有什麼,不過他做了八年的秘書長沒有同我抬過一回杠,豈有我八年之中,都沒有做錯一件事麼,隻是奉承我,這樣的秘書長,用來何益?’其次有一個姓吳的旅長,做大豆生意,虧空了軍餉二十四萬元。這個旅長正在打算逃跑或自殺的時候,被張知道了,……張憤恨地指責說:‘你這小子有幾個腦袋,你敢虧挪軍餉,現在怎麼辦?’這旅長說正想自殺,來生再來報答大帥。於是張又說:‘你這小子太沒出息,一個人的生命,豈隻值二十四萬元。你跟咱們做事,還怕沒有錢用嗎,你好好把軍隊帶好,這筆錢我撥給你好了。’”①(①見《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六輯。)
兩個小故事,卻確實可以看出張的過人之處。
張作霖懂得:“豈有我八年之中,都沒有做錯一件事麼”,失誤總是會有的。這就需要身邊的人及時指出,以匡不逮。這應該是秘書長的一項重要職責。如果他是根本發現不了有何失誤,那就是不才;如果他是發現了而不說,那就是不忠。二者有其一,此人就不可用了。
不要小看了這種認為自己也會做錯事、要求聽到不同意見的態度。並不是每一個政治領袖軍事統帥都能做到這一點的。比如曾經橫行華北的袁紹就做不到這一點。官渡決戰之前,謀士田豐提出了不同的意見,於是把他關起來。戰爭的結局證明田豐是對的,自己卻錯了,於是把他殺掉。這種態度比起張作霖來,就相去不可以道裏計了。
不要把張作霖的這種態度說成是民主作風。明智一點的能夠弄出個局麵的人物大都願意耳邊常有一點不同的聲音。封建時代的政治家魏征也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嘛。在這一方麵,張作霖所能夠做到的也就是這麼多,決不會再多一點了。他所要求的,或者說他所能夠容忍的,隻是他的幕僚(說得難聽點是他的奴仆)進幾句逆耳忠言。他並不懂得近世政治學所說的議會內反對派的積極作用,我們看他的實際表現吧。共產黨員李大釗,國民黨員路友於,對社會輿論頗有影響的新聞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他一概殺掉。由此也就可以看出他容忍不同意見的限度了。
對於那一位虧空了巨額軍餉的旅長,張作霖不但不給處分,還照舊讓他帶兵,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因此把他看作一位對待部屬很寬仁體貼的長官,那就把他看得太淺了一點。使用甚至重用有過失有劣跡的部屬,自古以來就是奸雄的手段。曹操的《求賢令》是大家都知道的:“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這裏曹操講了齊桓公重用管仲的故事。管仲可是個“分財利多自與”,“三仕三見遂於君”的人,名聲是很不好的。桓公就是靠他成就了霸業。曹操表示,他也願意這樣重用名聲不好的人。比張作霖稍早,袁世凱也是這樣幹的。當年《時報》載有《袁世凱之隱衷》一則,說他“於屬吏,則專以貪黷不識字之流為爪牙”①。(①見《近代稗海》第三輯,第16頁。)
如果以為因為是用人之際,人才難得,一時從那裏去找那麼多的正士,於是不得已,退而求其次,那些虧空軍餉的,盜嫂受金的,貪黷不識字的,都得將就使用,那麼我們並沒有看清奸雄的深心。幹脆說吧,他們正是因為這些人虧空軍餉,盜嫂受金,貪黷不識字,才覺得更可用,更好用。有些老於此道的人是不喜歡用幹淨的部屬的。有劣跡,有汙點,有惡名,有對頭,也就是有辮子抓在長官手裏了。齊天大聖的頭上給安裝了一個箍。必要的時候,一念緊箍咒,你就得服服貼貼。這樣的部屬豈不是比那些無法給安上箍的要好使用得多嗎?如此看來,在一些缺乏政治經驗的天真的人認為是缺點之處,卻正好是使他們被使用被提拔的優勢。在這裏不但無德可以是優勢,無才也可以是優勢。無才,當然也就不能自立,除了奉命唯謹以保持功名利祿之外,再無任何思想,這當然是最讓人放心的部屬了,可以大膽使用,大膽提拔,決不會有一天不聽調遣的。因為他現在所有的一切,都並不是憑他的本領得到的,而是因為我的恩惠得到的,都是我可以隨時收回另賞他人的,他敢不俯首貼耳唯命是聽嗎?如果他自以為有點才能,有點本領,這人就沒有這麼好用了。
流行過一句民諺:“女子無才便是德。”其實何止女子呢。從齊桓公、曹操直到袁世凱、張作霖那時候,無才便是德,因為無才,除了忠愛之心別無可恃;無德便是才,盜嫂受金這些事也就表現出了他的心計膽略等等了。
讀曆史,古代史也好,近代史也好,總不免遇到許許多多顛顛倒倒糊糊塗塗的事。
1992年7月
騙子何明,官員何暗
這個大騙子叫何明。
真不愧叫何明。你看他,兩年多時間就能騙到四百多萬元,手段是多麼高明!他能用不多的釣餌把“魚”釣著,為他所用,一本萬利,算盤是多麼精明!他靜觀默察,看到了我們的製度中有些什麼空子可鑽,看到了哪些當主任的,當股長的是可以收買的,於是頻施妙計,連連得手,計謀又是多麼聰明!
反觀那些當主任,當股長的,卻總是把花言聽作真話,把壞人看作好人。分明是要騙你錢財的人進門了,你卻以為是送禮給你的人來了。就像愚蠢的魚那樣:隻顧吞釣餌,不防有釣鉤。結局雖不致像吞了釣鉤的魚那樣要送命,但總是脫不了幹係,至少要“停職檢查”。輿論還不答應,報上有文章,說這處分太輕哩。對比騙子的高明、精明、聰明,他們顯得多麼愚暗嗬!莫非我們的社會分工,是智力商數高的去當騙子,智力商數低的去當主任、股長之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