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論扯謊(1 / 3)

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謊話的人恐怕沒有吧。比方說,有事去找人家,正碰上人家開飯,於是連忙聲明已經用過飯了。其實主人也明白這不是真的,但可以免去臨時添菜的麻煩,也就表示相信了。人們是寬容的,通常並不以為這是扯謊,也不影響對人品的評價。

扯謊與人品的關係,說起來很複雜。因扯謊所用的手段和追求的目的不同而不同。有的頗有損於人品,也有的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從世俗的觀點來看,扯謊總是為了達到某個具體的目的,或是希望獲取某種利益,或是為了推卸某種責任。但正如世上存在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一樣,也存在為扯謊而扯謊的扯謊家。這是一種極高的超凡人聖的境界,非我輩俗人所能妄議的了。

某一目的,非扯謊不能達到,那就扯謊吧。倘若不用扯謊同樣可以達到,最好不要扯謊。作為一種手段來說,扯謊的好處是不費力氣,缺點就是有可能被揭穿的風險。精到的企業家都懂:決不去冒沒有必要冒的風險。

紡織品的價值,在一些人的觀念中,純羊毛的要高於混紡的。扯謊可不同,純扯謊的價值卻是低於混紡的。凡高手都不扯純粹之謊,隻扯真假摻半的謊。比方說:鄙人剛從冥王星回來。這謊話一說出來馬上就會被戳穿。要是說:當年阿波羅十一號登上月球,三個宇航員有一個就是鄙人。這謊話就多少帶有一點混紡的性質了。當聽的人一想到三個宇航員中間並沒有中國人,這馬上變成了純扯謊了。這當然是極端誇張的比喻。真正扯起謊來,當然不會如此荒唐。高手在混紡的時候,選用的材料都是極其精細的。比方說,同某名流通信,談論某件事,名流複信說“對尊意頗表讚同”。那麼好了。名流死了,這信就照像製版發表,同時對“尊意”隨意發揮,反正死無對證,誰知道我在扯謊呢?

扯謊有無禁區?有沒有不宜扯謊的地方?竊以為如果隻是吹噓自己,多扯點謊也無妨,如果是攻擊他人,最好避免扯謊。因為你攻擊了人家,難保人家不還手。如果人家戳穿了謊話,那你的攻擊還有什麼力量呢?除非你享有大權威,能夠宣布說明真象就是大罪過,或者像在政治運動中那樣,根本不許別人回嘴。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凡在有損他人之處最好不要扯謊,特別是不宜把謊話寫在攻擊別人的文章裏,印在書上。雖然快意於一時,卻沒有想到是自己鑄造了一柄達摩克利斯劍懸在自己頭上,時刻提心吊膽,提防別人的反攻。

大約是戈培爾說的吧,謊話重複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這恐怕還是辦不到的。納粹主義被戈培爾們重複了不止一千遍,並沒有因此變成真理。不過,一個人常常重複自己的謊言.卻可以使他自己漸漸信以為真,以為事情當真跟他說的一樣。當他自己也相信了這謊言之後,就很可能忘其所以,不看場合,當著明白底細的人也這麼說,一下子就露了馬腳。

由此看來,扯謊雖不費力氣,可是禁忌也不少,所以能夠不扯的,最好還是不扯。未知吾兄以為然否。

1990年9月27日

論月餅的形狀

沒有吃過月餅的人大約是很少的。是不是有人想到過月餅的形狀也是個可以議論的題目呢?無意中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去年中秋,湖南東安縣有一家食品廠推出了方形和三角形的月餅。可惜的是,這新品種“雖質優價廉,卻無人問津。幸好生產不多,最後本廠職工一分了之”雲雲。毛病就出在形狀上。

這廠家的用心,其實頗有可以讚許之處。在市場競爭中,本來要出奇製勝嘛。一種產品,本來應該不斷改進,更新換代嘛。中秋節,大家都做月餅,我能想法子做出與眾不同的來,難道不好麼?

結果是事與願違,不好。

月餅當然是可以不斷改進的。怎樣用料更考究,做工更精細,都是大可研究的。比方我就常常嫌月餅太甜,如果少用些糖,不但降低了成本,也一定更好吃。又如餅餡中的蛋黃很受歡迎,如果改用鵪鶉蛋,豈不也可以成為一個新品種麼?(按:正擬申請專利。如有廠家有意試製,請先與本發明人聯係,以保護知識產權。)可見改進月餅的事業確實還大有可為。事實上,月餅市場上,每年都在增加一些經過改進的新品種。可是不論怎樣改進,怎樣新,有一項是必須堅持到底,萬萬改動不得的,那就是它永遠必須保持像八月十五團欒月那樣的圓。這一條如果一改,它就不好叫做月餅了。

這裏也有一個堅持與發展的關係問題。沒有發展,市場上美味可口的食品越出越多,誰還要吃那甜得發膩的老式月餅呢,它當然會失去對顧客的吸引力,不成。因此,它必須發展,或者說,必須改進。可是另一方麵,沒有堅持也不成。不堅持月亮般的形狀,就不能用月餅這頭銜,它憑什麼資格去占領中秋節前後的糕餅市場呢。東安縣的廠家昧於此理,不圓的月餅隻好自己吃,就是明證。

據文獻記載,做不圓的月餅,還不是湖南東安縣開的例。瞿秋白的《赤都心史》中說,那一年他在莫斯科過中秋節,俄國朋友就特地做了不圓的月餅來招待他。瞿告訴做點心的女主人:“月餅,特為要圓的,才像‘團欒’呢。”女主人聽了,當然覺得有點掃興,抱怨說:“為什麼不早說!”從這件小事也可見俄國朋友對於中國的曆史文化風俗民情等等,概括的說,對於中國的國情,不甚了然。這一點毛澤東說得很清楚。他說:“中國這個客觀世界,整個地說來,是由中國人認識的,不是在共產國際管中國問題的同誌們認識的。共產國際的這些同誌就不了解或者說不很了解中國社會,中國民族,中國革命。”①(①《毛澤東著作選讀》下冊.第826頁。)所以,他們做出不圓的月餅來款待中國人,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

199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