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再論預言之難(2 / 3)

畫餅不可充饑,印在報紙上的高產數字同樣不可充饑。當報紙停止宣傳這些衛星產量的時候,人們忽然發現,這時很難找到可以吃的東西了。徐水也許有人想:去年(或者前年)把那幾條狗熬湯澆地,還不如留到此刻自己吃還好些。

冤哉此狗!

1993年8月19日

六十年的變遷

今年是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八年抗戰,戰爭爆發迄今是五十八年了。取其成數,六十年。這六十年的變遷有多大呢?

這六十年的變遷可大了!國號由中華民國變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執政黨由國民黨變成了共產黨,國際地位由一個乞求國際聯盟主持公道的被侵略國,變成了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常任理事國。在社會方麵,實行了土地改革,消滅了地主階級……所有這些變遷,難道還不大嗎?

如果深入到生活的底層看看,有些方麵確實變化不小,有些方麵卻又似乎變化不大。這隻要拿五六十年前的情況對照看看就明白了。

張治中寫過一篇《西巡半月記》,就收在中國文史出版社所出《張治中回憶錄》裏麵。這是他擔任湖南省政府主席期間,於1938年5月31日至6月14日,到沅陵、辰溪、芷江、麻陽、鳳凰、乾城(今吉首)、永綏(今花垣)、滬溪、常德、臨澧、澧縣等十一縣出巡的日記。時間短,地方多,交通不便,每個縣停留隻不過一天半天的。他自己也感覺到,“限於時間,每至一地不克作深刻之訪查,實為此行之缺憾。”但就在這半個月的走馬看花之中,也給人們留下了一些可供對照的材料。

農民的負擔。張治中說:“上午在一貧困之山村休息時,曾在過路亭中與一農民談話。詢其生活情形,無言以告,其麵容之愁慘,不啻沉默之說明。芷江飛機場之修築,予此貧困山村以極大之影響。據雲:彼等一保辦理征工,規定每甲應出民工二人,服役五日;如欲免除工役,則應以兩元為代工費。如未按照規定日期先期到場工作,則催工胥吏來臨,又須以六角之催工費為敬。民有饑色,工有病容。為政如此,國將奈何!偶睨牆頭,則派捐攤款之字條,斑爛駁雜,不一而足。民生凋敝一至於斯,苛雜之煩又如此其烈,餘不忍深思,惟望橋頭流水,寄與無窮感慨而已。”

關於這飛機場工程,張治中說:“飛機場之修築,曆時甚久,民工均自鄰近各縣征來,且有在四五百裏外者。徒以管理無方,不僅持久無功,倍增人民痛苦,抑且災疫流行,民命亦有極大損喪。餘曾親往勘查,不忍卒睹其慘苦。”

芷江飛機場,就是後來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接受侵華日軍代表今井武夫接洽投降的地方,當年就是這樣建成的。

農民的生活水平。張治中記下了三區專員向他的彙報:“沿途未見有食米之家,亦無燃燈之屋。鄉民所賴以為活者,惟包穀蕎麥等雜糧,菜蔬則自山間采拾野菜,曬幹後,加鹽少許,即以佐餐。途中渠亦曾嚐此風味。因此貧民全年生活所需僅約一元左右。餘訝其言,乃詳計以告:鄉間每一元可易製錢八九串,而一擔包穀約值五吊許,如此則以一元之資,可得包穀一擔四五,再益以蕎麥之屬,即可敷一人一年之食。而鄉民除糊口外,固無所謂其他消費:即有餘資亦將備為不時之需。鶉衣百結,非所顧矣。地方之亂之糟,人民之窮之苦,苟非身經目擊,實不易知,知之亦不易信。談次為之泫然。生民憔悴,疚痛何如!”

匪患。張治中以為湘西匪患的原因,“既有生計之驅逼,複受風氣之熏染,更有山林之掩護,複無政治力量之防閑,於是凡有一槍可用之人,均群趨於上山吃糧之一道”。

小學教師的待遇。張治中看到的是:“湘西小學教師一般待遇之低,殊堪慨惋。最多者僅月得十二三元,少則七八元,或五十串錢,亦有以四五十石穀為一年之酬報者,其清苦可知。如此菲薄之待遇,自不能吸引良好師資,於是鄉村教育乃益速其落伍。間有六七十歲之白發老師,猶與數十兒童相處一堂。”

執政黨幹部的腐敗。張治中看到,“在上湘西數重要縣分,黨部及黨部重要人員均頗不理於眾口”。他還舉了一例:芷江縣黨部楊毓桓還是飛機場工程舞弊案的要犯,決定解省訊辦。

張治中本人卻不是一個腐敗的官員。這篇日記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午間,沅[陵]城各機關團體設席公宴,餘峻謝於先。繼推代表來雲確為六元之新生活席,餘曰:即使為六角之新生活席,餘亦不願地方供應。仍堅謝之。餘自信絕非欺世盜名,惟一念時艱任重,地苦民貧,怛惻之深,實屬匪言可喻。覺惟有力自檢束,以求心之所安而已。”張治中竟把公費宴請這件事看得如此重大!

這些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從現在傳播媒介反映的材料來看,例如減輕農民負擔,扶持貧困地區,打擊車匪路霸,提高小學教師待遇,反腐倡廉等等,似乎當年的老問題到今天還並沒有解決,六十年間的變遷又似乎並不甚大。曆史學家唐德剛作過一個估計,以為從十九世紀中葉開始的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過程,大約需要二百年,也就是說要到下一個世紀中葉才能完成。看來怕會要這麼久。我想,我們還得努力一點,不要再走大的彎路,以免到那時候又還沒有完成,不要再來一次“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從現在到那時,也不過隻有五六十年時間了。

1995年7月

忽略不計的部分

在數字計算中,小數點以後多少位有時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在日常生活中,感情方麵的事情不免居次要地位,也就往往忽略不計了。比方說吧,嘴巴有什麼用處呢?一位大人物說,嘴巴有兩種用處,一是吃飯,一是講話。總不能夠吃飯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卻貼上封條。這個說法是極有見地的,他把說話和吃飯置於同等重要的地位,承認它同為生活所必需。物質生活固然是人類一切其他活動的基礎,但是既然忝為萬物之靈,有了語言作為交流思想的工具,總不免常常哇啦哇啦有話要說的。

可是這樣說話還不完全,還忽略了嘴巴的第三項功用。哪一個成年人沒有過接吻的經驗呢(如果有年輕的朋友還沒有經驗過,請不要立刻表示異議,我敢保證不要很久就會有此經驗的)。這不是表明人們在感情方麵的需求被忽略不計了麼。

類似的例子還有。聽說,有人報考經濟學研究生,口試有一道題:“雞蛋有些什麼用處?”考生回答了:可以吃,可以孵小雞。“還有沒有別的用處呢?”他答不上來了。有一點經濟學常識的人都知道,他的答案隻說到雞蛋的使用價值,而忘記了商品二重性,忘記了說它還可以拿到市場上去賣錢,去交換別的商品。對於經濟學的研究生來說,這道題算是沒有答出來。

交換價值不去說它,隻說使用價值。僅僅說雞蛋可以孵小雞可以吃這兩項,也並不完全。這樣說又是忽略了它在人們感情領域的用途。表示友好的時候,把雞蛋作為饋贈的禮品,或是製成生日蛋糕之類,依然逃不脫一個“吃”字,不必細說,而在表示厭惡的時候把它當作武器扔過去,卻是一種獨特的用處了。當然還不能說是獨一無二的,西紅柿也有同樣的用處。這和一些雜文家議論過的扔石頭不同,不致有傷人之虞,它這優越性,就如同有時候橡皮子彈比達姆彈更有用一樣,既不會給人以實際的傷害,卻又可以起到蒲鞭示辱的作用。

中國人尚節儉,深惡暴殄天物,舍不得以雞蛋擲人,所以沒有這樣的風俗。外國人才喜歡這樣幹。不過他們也夠小氣的,扔過來的常常是不堪食用的臭雞蛋,並不費錢的。說到臭雞蛋,卻有一點不可解:他們難道不怕汙染環境,而經常儲存著這些臭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嗎?如果我們隻熟悉中國國情,知道中國人無此習慣,卻不明外國國情,不知道外國人有時候會來這麼一手,當然對雞蛋的用途說不完全了。

什麼時候才不把感情方麵的事情忽略不計呢?

1992年5月

留一點謎語給你猜

報紙報道新聞,這是誰都知道的。報紙報道的新聞中有時也留下一點謎語給人猜,這卻並不是誰都注意到了的。在八月十七日《光明日報》第五版上,讀者就可以遇到兩個謎語。

《特大詐騙團夥的覆滅》這標題就很吸引人,不可不讀:

青島市湛山四路有一“軍辦企業”——青島黃海經營開發總部,兩套別墅式的辦公用房,麵朝第三海濱浴場,身著校官服的辦公人員,掛著軍車牌照的奧迪、北京吉普進進出出。其實,這是一處騙人的魔窟!……

真是充滿著懸念,不看完放不下來。接著,文章敘述了這個“冒充正師職現役軍官”的主犯石廣義詐騙二千五百萬元巨款的作案經過,以及破案過程中的驚險場景。所有這些都說得清清楚楚的。看到最後一節,謎語來了:

在此期間,石又結識了一騙子,石孝敬其一輛“奧迪”,對方亦開始幫助石出麵搞“批示”,籌辦“軍辦企業”,並委以石(似應作“委石以”)“大校”正職軍官,還給了石三副軍車牌照。“軍辦企業執照”很快辦妥。

從這段文章看來,石廣義的那些軍車牌照、軍辦企業執照都不是假的。甚至他的這個“大校正職軍官”,也是有人“委以”的,和通常所說的“冒充”應該說還是有所不同。他得到這一切,是有人幫了大忙。可是這位幫忙者姓甚名誰,官居何職,報上一概沒有說。這就很值得讀者猜一猜了。提示一下:隻看他要車牌有車牌,要執照有執照,甚至能夠賣官鬻爵,拿得出一個“大校正職軍官”去換取一輛奧迪,可見決不是等閑之輩,必有三頭六臂,可以呼風喚雨的了。曹禺的劇本《日出》中寫了一個沒有出場的大人物金八,而幫助石廣義的這一位,卻連姓名也不讓知道,就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