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河浜和一樁往事
這條河並不大,其實難得漲水,洪水是十年九不遇的。不過當時我真相信它三天兩頭發水,而且河水必定會漫過河灘。到了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敢情全不是那麼回事。
河水滔滔流逝,泛起的層層漣漪,教人回想起數不清的往事。想當初我也有過父母親,住在一幢我所知道的天底下最漂亮的房子裏。如今我啥也沒有了。
再說那會兒,這河可不是現在這副德行,粼粼碧波中,渾身銀鱗閃閃的肥大魚兒搖頭擺尾地在石頭的縫隙間遊來遊去,相互追逐嬉戲。我還記得小河夕照分外嫵媚妖嬈,一輪光焰耀目的落日底下,河水緩緩流淌,水光瀲灩的河麵寧靜得像一麵鏡子,它在我腦中映出了我的不知漂泊在何方的父母親的音容笑貌,我不禁又想起了他們。
我又記起了暴風雨之夜小河漲水的情景。河水嘩嘩地衝刷著牆壁和窗戶,魚兒被濺潑到了離河灘老遠的陸地上。河妖水怪齊聲鬼哭狼嚎,和颶風一起競相將邪惡的詛咒灑向人間。
我還記得那張木筏。不過我等一會兒再來談它。
河麵上漂浮過來的雜物什麼都有。可不像如今,一眼望去,漂來的全是裝牛奶的紙包裝盒、油花汙漬,還有就是那些正在尋找歸宿的溺死狗。
那時候河麵上的漂流物可真是五光十色、要啥有啥:茶壺啊,像火焰般怒放的玫瑰叢啊,有一回還漂來了全套過生日的用具,包括紙帽和帶吸管的軟飲料瓶等等。
不過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個月華如水的滿月之夜,驟然從水麵上漂來了龐然大物——一隻沙發。沙發上趴著一個年歲同我相仿的小女生,紮著一束馬尾巴,臉蛋煞白煞白。我吃驚地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她。她的整個身子蜷伏在沙發上麵,兩隻鞋幾乎浸泡到水裏,雙眼無奈地望著岸上。
我本應當一聲不響才對,但是我實在吃驚得忍不住了。
“你要漂到哪兒去?”我脫口而出。話剛一出口,我馬上覺得問得真是直冒傻氣,恐怕天底下再沒有哪個男生問得出這樣無厘頭的問題。
那個小女生隻來得及伸手朝我揮動一下,便立即被大水衝得無影無蹤。
我一直無法忘掉那個小女生。每逢滿月之夜我仿佛都會看到她,似乎她就在我眼前,臉蛋煞白煞白,紮著小辮子,伸起手來揮動了一下。
現在我已經忘掉了她的模樣。我隻記得那是一個滿月之夜,有一個小女生被大水衝走了。
再過幾年說不定我會疑惑不定,拿不準當時是不是看花了眼——也許我根本就沒見過這麼一個小女生。
據我所知,我是這一帶獨一無二居住在河邊的“原居民”啦。當然,這是不把萊昂納德計算在內。我其實心裏明白,沒有別人搬來住,是因為河浜泛起的臭味實在教人受不了。隨著居住小區的擴大,地平線上變出黑壓壓的一片,河裏的臭味越來越刺鼻難聞,河水的顏色也越來越濃。
再過幾年,我的疑心會越來越重,完全拿不準我究竟有沒有在一個滿月之夜看見過大水中漂來一個紮著馬尾巴的小女生。
五、萊昂納德和老屋
萊昂納德就是同我一起住在那幢老屋裏的那個漢子。我記不起來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他的,大概同我父母失蹤碰巧是前後腳兒。
有一天,忽然有個身穿三件套正裝、頭戴禮帽、渾身酒氣熏天的大男人站到我麵前,雙手按住我的肩膀說道:
“我是你的叔叔,萊昂納德。從今往後我們兩個要禍福同當、相依為命啦,因為你的父母外出打工,去闖世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