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藥與酒(3 / 3)

在陳壽的《三國誌》當中,對於華佗,有另外一種說法——《三國誌?魏書?方技傳》交代了華佗的身份:華佗年少時曾經在徐州一帶遊學,是個“兼通數經”的讀書人。同當時大多數讀書人一樣,入仕做官是華佗的人生目標,至於從醫,隻是他的業餘愛好。華佗一開始是對醫學有濃鬱興趣的,當時,有很多人推薦他去當官,華佗都沒有去。但等到華佗真正地走上從醫道路後,深感醫生地位的低下,心理一下子失衡,性格也變得乖戾了。這一點,範曄在《後漢書?方術列傳》中也毫不客氣地說他 “為人性惡,難得意”。

可能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操請華佗為他治療 “頭風”頑症。一開始,華佗采用針紮的方法,效果還不錯。後來,隨著政務和軍務的日益繁忙,曹操的“頭風”病加重。曹操很想讓華佗留下來專門為他治療。華佗婉拒說:“此近難濟,恒事攻治,可延歲月。”意思是說,你的病在短期內很難徹底治好,即使長期治療,也隻能苟延歲月。有人推測華佗這是要挾曹操,讓曹操封他一個官做。不過曹操一直沒有鬆口。過了不久,華佗便以收到家書為借口,請假回家。到家後又托詞妻子有病,一直不回。曹操一氣之下,依照漢律,以“欺騙罪”和“不從征召罪”判處華佗死刑。

傳說華佗入獄後,十分痛苦,在有限的時間裏,將自己幾十年行醫的經驗總結成書稿,臨死前交給獄吏,告訴他說:“此可活人也。 ”獄吏害怕受到連累,拒絕了華佗的要求,華佗極度悲憤,將書稿付之一炬。

對於華佗是神醫的傳說,我一直半信半疑。中國文化總是習慣將真實故事化,將故事傳奇化,而到了傳奇階段,早就喪失了真實的痕跡,離本來很遠了。平心而論,以當時的認知水平和操作水平,是不可能出現什麼神醫的。畢竟一個時代的醫學水平不可能單騎突進超越整體科技水平。關於這一點,一個最明顯的佐證就是,古代中醫學一直不太清楚人體本身,對於人的生理結構,人的各個係統,還停滯在模糊的感性判斷階段。如果對生理結構都不太清楚,又如何談得上“對症下藥”呢?這不是“不知己不知彼”嗎?從理論上說,中醫在很長時間裏,隻有空泛的《黃帝內經》之內的理論,大而無當,又極難以付諸實踐。它在整體上,並沒有脫離中華傳統文化的思維模式,仍處於一種“寫意狀態”,有主張,少嚴謹;有想法,少理論;有觀念,少方法;有直覺,少精確;有目標,少路徑。因此,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之上,光靠一些經驗範疇的東西,是很難有著持久作用的。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對於華佗,知之甚少,也缺乏科學所必備的懷疑精神,我們所滿足和津津樂道的,隻是他一個又一個“治病救人”的傳奇故事,對於他醫術的真實內容和實質,卻有意無意地加以忽略。其實,不僅僅對於華佗,我們對扁鵲、孫思邈,對李時珍,同樣也知之甚少。我們甚至連孫思邈的年齡有多大都搞不清……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對於中醫和中藥又會有多少深入的了解呢?剩下的,隻是人雲亦雲,就是死記那幾個藥方,照本宣科。或者滿足於玄妙無比的“五行說”: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

這種文化沉澱的結果就是,傳說在結果上獲得了大勝,華佗也終於在民間的口口相傳中,變成一個神。亳州也在繼酒都之後,躋身成為“藥都”。

藥與酒,讓這座城市顯得更加世俗,更加浮躁,也更加喧囂了。

在閱讀亳州曆史的過程中,我有一種感覺,這座城市在長長的中國曆史當中,隻是兵荒馬亂走廊上的一處,甚至可以說,這個地方,一直是一個戰場。來自東西南北的各路兵馬,以及各個階層的武裝力量,總是在這裏相彙馳騁,呼嘯著殺來殺去,像無數把鋼鋸在森林中肆虐:從春秋戰國,一直到三國,這裏遍地狼煙;唐代安史之亂的硝煙剛剛熄滅,遼和金的馬蹄就再次踏到,然後又是蒙古鐵騎,又是韓林兒和劉福通的起義……好不容易到了明末,李自成和張獻忠的大隊人馬幾次如狂風掃落葉般掠過,所到之處,又是寸草不留……此後,又是白蓮教,又是撚軍……兵燹之後,硝煙散盡,塵埃落定,亳州重新歸零。地表的一切都難以留下來,留下的隻有藥與酒,給身心以治療和撫慰。

從“格物致知”的角度來說,任何事物都是有“理”的,那麼,什麼是酒的“理”,什麼又是藥的“理”呢?藥與酒所代表的“理”,具有某種模糊性,甚至,有某種恍惚的意味。如果說藥具有撫慰作用的話,那麼,酒則更多地象征解脫。在我看來,藥與酒,是人類覺醒的一個重要標記。有了它,才算有了與生命與自然的某種的對抗。藥與酒的力量如此強大,強大到人類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對它進行依賴,以至於無法擺脫。每當人們的追求和願望得不到滿足之時,人們總是習慣性地從這兩種“武器”中尋找安慰,尋求解脫,也尋找自由。對於中國傳統文化來說,自由的概念一直是很淡薄也很模糊,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自由隻是跟藥與酒糾纏在一起,混合在一起,散發著一種淡淡的酒香和藥香。這一點,的確是中國文化的軟肋和悲哀。這種先天性的不足,使得中華民族在自我解放的道路上,一直行走得搖搖晃晃,甚至出現巨大的偏差。 “道”變成了迷信,“德”變成了迂腐,自由變成了狷狂,變成了色厲內荏……自由的不確定性,使得我們很難找到一條好的路徑去通向它。在很多時候,一種叛逆的精神隻能在原地打轉轉,直至進入一種死胡同。

我曾經試探著問一個我尊敬的學者:按照你的理解,包括亳州在內,中原文化最大的弱點是什麼?他沉吟了半晌,然後說:其實中國文化最大的弱點,就是虛偽,就是不實事求是,就是不知道真正的自由是什麼。我同意他的說法,按照我的理解,中國文化的最大薄弱之處,一是人道主義精神的薄弱,自由願望表現得不清晰;二是虛偽不實際,缺乏理性和實事求是的精神。此外,對真實性的漠視,對實證意識的淡薄,使得中國文化在辨偽機製上顯然孱弱無比,幾乎所有的問題都缺乏仔細明辨,大而化之。在這種意識之下,傳說代替了真實,虛玄代替了實證,文學代替了科學,戲曲代替了現實……黃仁宇曾經把中國文化在思維方式上的弱點歸結於缺少數字化管理。很明顯,黃仁宇看到了中國文化的模糊性所帶來的負麵效應。

中華文化的很多東西,就是這樣模糊,就像是一團飄浮的雲嵐,一種空泛的企盼。它似是而非,如藥也如酒;誰也說不清楚,或者越說越不清楚。而我們一直就在這種雲蒸霧繞之中迷失,熱衷沉湎於酒與藥,那是一種得意洋洋,也是一種自我麻醉。

如果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會知道。我們的藥與酒,其實是非常孱弱的,我們缺少的,是真正的“藥神精神”,以及真正的“酒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