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歌與城(2 / 3)

在這種情況下,眼見土地減少了,人口增加了,種田的人少了,吃皇糧的多了。一年一年過去了,情況沒有改善,局勢變得越來越嚴重——慢慢地,鳳陽的倉庫空了,糧斷了,人們開始挨餓了。洪武爺送糧的隊伍一直沒到,人們等得心焦,也沒跟洪武爺聯係得上。慢慢地,有人實在餓得不行了,開始盤算著走出鳳陽,盤算著去討飯……終於,有人走出去了,一個人剛開頭,身後立即就有一支長長的隊伍。於是,在這個皇帝的家鄉,延伸出了無數支隊伍,向四周發散。

鳳陽人開始了乞討的曆史,除了碗和棍之外,他們還把花鼓和鼓槌別在身上。

從鳳陽走出去乞討的不完全是本地人,雜混在中間的,還有那些來自江南的移民們。

跟所有取得政權的人一樣,朱元璋登上曆史舞台之後,麵臨的重要問題就是:如何對待一個由世俗地主、豪門富戶、讀書人、各級官吏所組成的重要社會力量。這股社會力量既擁有強大的民間資本,又擁有很強的話語權,它們是社會的中堅,也是基層的骨幹。麵對這樣的勢力,朱元璋心情複雜無比。從出身上說,朱元璋對這當中很大一部分為富不仁者恨之入骨,也對任何可能形成分庭抗禮、對朱家天下形成威脅或潛在威脅的力量保持高度警覺。按朱元璋的想法和性格來說,他肯定要對這些人下手。

“沈萬三事件”就是一個範例:沈萬三是元末明初的江南大戶,富甲天下。元末時南京城的城牆、官府衙門、街道等,有很多是沈萬三捐錢興建的。朱元璋進入南京城後,沈萬三想“破財消災”,向朱元璋提出自己願捐出很大一筆錢,作為朱元璋軍隊的軍餉。沒想到的是,沈萬三的這一回馬屁拍到了馬蹄上,朱元璋氣不打一處來:一個平民百姓,竟依仗自己有點臭錢,就想收買皇家軍隊,這也太狂妄了。朱元璋立即命令手下人殺了沈萬三!由於馬皇後出麵求情,說人家拿錢慰勞你的軍隊,你怎麼能殺人家,怕冷落了眾人心。於是皇帝開恩,免其一死,改判沈萬三流放雲南邊陲。

沈萬三事件暴露了朱元璋對於天下富戶的態度。在朱元璋當政的三十一年中,至少發起過六次大規模整肅帝國官吏與豪門富戶運動,在這樣有計劃的“大清洗”中,全國總共有十萬到十五萬帝國官吏和豪門富戶被殺死。除了打壓和殺害,朱元璋還有計劃地將江南乃至全國各地的大戶,分批遷移流放。朱元璋的這一招是受劉邦的啟發,當年,漢朝定都長安之後,也曾經把十萬天下大戶強製遷離本土,填實關中,是所謂“強本弱末”之術。朱元璋遷徙的規模,要比漢朝大得多。明初強製遷徙與性質類似的移民,一直持續到永樂年間,涉及人口至少達百萬人。朱元璋首先將大批江南富戶移至南京,其次,就是老家鳳陽了——1367年,朱元璋在消滅了張士誠部後,立即將一大批蘇州富民遷徙至鳳陽。八年後,也即洪武七年,朱元璋又下令將十四萬江南富戶強行遷至鳳陽。這兩次遷徙的人數共達二十萬之多。這些人被強製遷徙時,隻能帶走金銀細軟,土地和房屋要交給原地的官府,或落入他人之手,到了鳳陽之後,不許隨便離開遷移之地。可以想象的是,當二十多萬被“勞動改造”的異鄉人來到淮河岸邊的鳳陽時,應該是怎樣一個心情!風蕭蕭兮淮水寒,背井離鄉不複還。這些被沒收了土地的地主們隻能呆在皇帝的老家,被嚴加看管,不敢踏上回家之路,更無法橫渡長江。整日以淚洗麵,唉聲歎氣,不知何時是盡頭。

終於,開始有第一個人偽裝成乞丐,成功地逃脫了封鎖,回到了自己久違的家鄉。當然,在江南故裏,他也不敢久留,戶籍被取消了,房屋也歸了別人,他隻是撕心裂肺地看了一眼昔日的老屋,乘著夜色,踅摸進親戚家,探聽一些情況,然後,又重新潛回鳳陽。回到家鄉的滋味畢竟是溫暖啊,哪怕隻遠遠地看上一眼。於是,又有人扮成了鳳陽乞丐的模樣,回鄉掃墓探親。漸漸地,這樣的方式形成了習慣,有一股悄悄的人流,從鳳陽,像水一樣流回江南水鄉。他們依舊是敲著花鼓,載歌載舞,他們唱的,是並不熟練的鳳陽腔,跳的,也是笨拙無比的舞步。

真正的鳳陽人,以及遷徙到鳳陽的外地人,就這樣開始了各自的乞討。慢慢地,這兩路人馬彙合了,不分彼此了。有一天,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從某一個人的嗓子裏,開始吼出一首新編的《鳳陽花鼓詞》:說鳳陽,唱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第一個人唱過之後,第二個人立即跟著唱起來,然後,便是第三個人、第四個人……

說鳳陽,唱鳳陽,

鳳陽原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田地,

小戶人家賣兒郎,

唯有我家沒有得賣,

肩背鑼鼓走四方。

……

鳳陽人才不管你是什麼皇帝呢!對於朱元璋,他們再熟悉不過了。在他們眼中,朱元璋隻是一個臉上帶有麻點、奇醜無比的“小和尚”。他們認的,就是誰當上皇帝誰給他們帶來的實惠——如果既沒有實惠,又新增奴役的話,那麼,即使是家鄉的皇帝,又有什麼用呢!這時候,他們當然會心懷不滿,會想到“大曝家醜”,這也是他們唯一解氣的地方。

不僅僅是《鳳陽歌》,家鄉的人似乎鉚足了勁要臭一臭朱皇帝了。他們運用各種手段,比如,以小和尚的禿和亮來譏笑曾經出家為僧的朱元璋;以隱語相猜為戲,將朱元璋的名字夾在謎語中;在元宵馬燈上畫上一個大腳婦人懷抱西瓜而坐,以此來臭“大腳”的馬皇後……當民間隻剩下這一種情緒出口時,人們無不趨之若鶩用之至極。可以想象朱元璋為此所遭受到的奚落——傳說有一天,朱元璋在元宵夜看見一燈上畫著一位大腳婦人懷抱西瓜而坐,許多圍觀者“嘩然而笑”。朱元璋大怒,認定此畫肯定是影射他和老婆馬皇後。第二天,便將懸掛此燈的一家九族三百餘口統統殺掉。低賤出身的朱元璋,對於這等諷刺和譏笑,顯得格外敏感。一個脆弱的人,最不允許的,是人們拿他的尊嚴開玩笑。

奇怪的是,這首“鳳陽花鼓”還是流傳開來了。盡管唱著它,要冒很大的風險,甚至是殺頭的風險,但人們還是無畏地唱著它。 “鳳陽婦女唱秧歌,年年正月渡黃河”,等到歌唱者呈一字長蛇陣,從鳳陽絡繹不絕地開出來時,這一首歌,已經在大江南北流傳開來了。鳳陽成了人人都知道的天下最貧窮的地方。這樣的歌,唱的無頭又無尾,唱歌的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當痛苦和真實不能被表現時,人們往往會轉入一種黑色幽默的表達,這樣的幽默,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反諷,是人們在痛苦中無奈的自我嘲笑。沒有一首歌,能像這首歌一樣,讓人們唱著如此痛快了。這首歌就這樣口口相傳,從鳳陽唱到大江南北,黃河內外,慢慢變得家喻戶曉了。環境寬鬆時,就肆無忌憚地唱;風聲緊時,就會含糊其詞地唱;興奮開懷時,就肆無忌憚地唱……最恐怖時,就獨自一人在內心唱,唱那種無聲的歌,以一種最貼身、最艱巨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