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靈與愛(1 / 3)

去宿州,隻想看的,是有關賽珍珠的一些東西。

前一段時間,省內外的一些新聞媒體曾對於宿州拆除賽珍珠舊址一事,炒得紛紛揚揚,報道說,在宿州市醫院的邊上,有一排舊屋,是賽珍珠在宿州時住過的,拆遷這一處遺址,是對曆史文化的不尊重,呼籲要保護……後來又傳出消息,那一排舊屋並不是賽珍珠當年的居住地,賽珍珠所住的,早就蕩然無存了。這個新聞讓我想起,噢,賽珍珠還曾經在宿州呆過。

一直以來,我對這個曾旅居中國的美國女作家就很感興趣。興趣點在於,這個在中國度過了大半輩子時光的美國人,在她的文章中,一直有中國作家以及中國文化不具備的一些東西,賽珍珠的特點在於:一是她有著濃鬱的宗教情懷,有俯視人生的悲憫;二是她在看待中國社會以及中國文化上,有一種因距離而呈現的清醒,是真正的“第三隻眼”。

賽珍珠絕對是一個被低估了的人物,雖然她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在中國,她的價值一直被小覷。人們理解不了她的視角,也無法接受她作品中對於芸芸眾生寒冰一般的冷靜。很多人不喜歡她的作品,不喜歡她筆下的北方農村,不喜歡她筆下的北方農民,甚至將她作品中的冷靜和悲憫歸結於麻木,歸結於誤解甚至別有用心。表現最典型的,是江亢虎博士對其小說細節的質疑;甚至,還有魯迅對她小說的批評……這種抵觸自然是東西方文化的隔膜造成的;還有一點就是,在那個時代裏,處於全麵落後的國家,會不由自主地過度自卑和自尊。這一點,就像一個有缺陷的人,當一麵鏡子真實反映自己的醜陋影像時,肯定會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或者,指責鏡子是哈哈鏡。這樣的情景,已隨著曆史的進程有所改觀。慢慢變得強大的中國,逐漸理性平和,呈現出大度和淡然。謙遜平和往往是博大和自信的體現,一個脆弱的個人或集體,總是表現出過度亢奮或者過度沮喪,這是很容易理解的。

盡管賽珍珠的文章讓我們如刺針氈,但她的意義在於:她以她的視角和思想,挑戰我們自以為是的傳統。什麼是傳統?傳統就是一種源遠流長的習慣。習慣並不是不能改變的。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傳統,敢於正視自己的傳統,尋找積極改變,才是一種正確的態度。一個勇於改變自己不良習慣的人,才算是一個優秀的人;一個敢於正視自己的不良傳統,並且勇於改變的民族,才算是一個優秀的民族。而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很少有人認真讀過賽珍珠的《大地》以及其他文章,並由此心平氣和地反省民族的習性和弱點。這樣的方式,就如同麵對淮河,總是習慣讚美她的博大雋永、源遠流長,不習慣正視她的災難和無情,更不要說反思以及謀求改變了。平心而論,這不是一種清醒的態度,溫柔、博大、豐富是一條河流的特質;麻木、拙劣、混沌,同樣也是這條河流的特質。

不管怎麼說,在宿州,在淮河兩岸,賽珍珠畢竟留下了她的影子——這不是一個貌美如花的絕色佳人,也不是一個有傳奇經曆的風華女子,她有輪廓分明的臉,有高聳尖頂的鼻子,有深陷眼眶的藍色眼睛,還有一如既往的淡淡哀傷……對於賽珍珠來說,她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的筆,真實地描繪了這片土地上的蒼生影像,也真實地表達出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質疑和拯救。

在淮河岸邊的宿縣 (現為宿州市),賽珍珠生活了五年。

1916年夏天,從美國大學畢業的賽珍珠回到了中國。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廬山牯嶺,賽珍珠與同為美國人的約翰?洛辛?布克不期而遇。這時候的約翰?洛辛?布克,於康奈爾大學畢業後,申請了一個“農業傳教士”的身份,到安徽宿州市從事農業扶助和調查工作。雙方一見鍾情,彼此傾倒於對方的聰明、真誠和理想。第二年的5月30日,他們舉行了婚禮。婚後不久,賽珍珠即隨她的丈夫來到了宿州。

去宿州的那一年,賽珍珠 25歲。來到中國中部一個偏僻的小城鎮生活,賽珍珠無疑緊張又興奮。雖然賽珍珠生長在江蘇鎮江,但對於中國的北方農村,賽珍珠並不熟悉。宿州隸屬淮河平原,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地方,水、旱、蝗、雹等災害不斷,尤其是淮河水災頻繁。也因此,當地人的抗爭能力和生存能力都很強,尤其是那些北方農民,仿佛跟鄉野裏無所不在的楊樹一樣,隻要給一點空間,就能茁壯成長。賽珍珠和丈夫,並不算是第一批來宿州的外國人,在他們之前,還有好幾批傳教士來這裏授業布道,在宿州還建了一座“福音堂”。賽珍珠去的時候,教堂原先兩位白人女子已離開,這樣,在這片偌大的平原上,僅賽珍珠一個白人女子時隱時現。賽珍珠先是在“福音堂”住了一陣子,然後,又輾轉了幾個地方。在當地,年輕漂亮的賽珍珠很快吸引了眾人的視線,她經常陪丈夫下鄉布道。布克一方麵傳授基督教義,另外一方麵,教授當地農民一些農業種植技術。大部分時間裏,布克騎著自行車在前麵開道,賽珍珠就坐在兩個人抬的轎子上,跟在丈夫的後麵。說是轎子,其實是最簡單的那種,在兩邊,有兩根長長的竹竿,三麵用布遮蔽,前麵掛一麵厚布簾,簡陋得更像是滑竿。賽珍珠的轎子隻要一停下,立即會圍上一大圈當地人,他們衣裳襤褸,直勾勾地看著這個金發碧眼的外國美女,一麵咬著長長的煙杆,吞雲吐霧,一麵對她指指點點,說一些賽珍珠起初一點也不懂的北方話。布克有時候會轉過身來解圍,跟當地農民解釋些什麼;有時候,則幹脆點上一支煙,在遠處靜靜地微笑觀望。賽珍珠一開始時還很緊張,她不知道看熱鬧的中國北方農民會有些什麼舉動,但慢慢地,她感到他們並沒有敵意,隻是戲謔和好奇。性格開朗的賽珍珠便試探著對他們微笑,跟他們攀談,詢問一些她不太懂的問題。到了後來,她的語言能力明顯要比丈夫好許多,能聽懂很多當地話了。甚至,當丈夫遇到語言上的難題時,賽珍珠也會主動走過來,充當他的翻譯。

在宿縣生活一段時間之後,賽珍珠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在一所名叫“啟秀”的小學教書,教當地人最簡單的漢語。春天的時候,賽珍珠喜歡對孩子們進行家訪,在豆棚瓜架或大葉楊樹的濃陰之下,賽珍珠跟當地農婦們談家常,談她們的男人和孩子,談糧食的收成和土地。宿縣的冬天很冷,天寥地闊,朔風呼嘯,每到這個季節,賽珍珠都窩在家裏讀書,讀各種各樣的小說,也讀一些福音書。有時候,賽珍珠還嚐試著自己寫一點,不過,這些,都是瞞著布克的。逢到天氣晴好,賽珍珠會跟當地的婦女一樣,穿著一種稱為“牛毛窩子”的棉鞋,走出屋子串串門。這種“牛毛窩子”鞋是當地人用牛毛編織而成的,並且不生凍瘡,穿這種鞋暖和又防滑。冬日的時候,男人們是不幹活的,他們全都紮堆窩在土牆朝南的方向曬太陽,打著麻將或紙牌。賽珍珠會跟他們熟稔地打著招呼,徑直走進屋子,和當地的農婦們聊家常。對於當地所說的婆媳、溺嬰、自殺等話題,她也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