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終於弄清楚孟小雨哭泣的原因了,張鬆齡的心髒登時被一股柔情填得滿滿當當。然而,這個問題卻令他非常難以坦率回答,特別是對著那樣一雙明澈得幾乎可以看到心底的眼睛。
“我是個軍人!”一直逃避下去總不是辦法,張鬆齡深吸了一口氣,非常艱難地解釋道,“如果傷愈之後還不歸隊的話,便等同於做了逃兵。非但會讓弟兄們在天之靈瞧不起,我自己這輩子也再難於人前抬起頭來!”
“不過,你可以跟我一起走。”猛然間,心中靈光忽現,他非常急切地表示,“等殺掉了漢奸朱二,咱們兩個就一起離開這兒,一起去找二十七師。你還是去做你的護士,我繼續去打鬼子!”
“你不嫌我沒讀過書?!”孟小雨終於破涕為笑,臉上的陽光亮得令人迷醉。
“不嫌,不嫌!”張鬆齡連連搖頭,“我可以教你識字,你腦子非常好使,學起來比我當年念書時還快!”
“可我得給我爹娘守墓啊!張大哥!”孟小雨還在笑,淚水卻止不住地往外湧。如果阿爹沒有去世的話,她當然可以跟著張大哥一起走。可眼下阿爹墳上的土還是新的,大牛娘那天又罵得那樣難聽。如果真的不顧一切跟著張大哥走了的話,不等同於默認了大牛娘的所有汙蔑了麼?!
被孟小雨的笑容紮得心裏生疼,張鬆齡伸開胳膊,將對方輕輕地摟在了懷裏。大病之後的孟小雨身體變得很輕,很瘦,也很涼,幾乎稍一用力就能揉得粉碎。張鬆齡不敢再給這具身體任何傷害,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對方,讓對方感覺到自己的真誠。然後,他發現有絲濕漉漉的滋味從胸口透過肌膚和肋骨,一寸寸滲透到他的靈魂深處。
丟下孟大叔的孟大嬸的墳墓不管,作為一個讀書郎,這種不帶半點兒人性的話,他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可與孟小雨永遠躲在山洞中長相廝守,也是絕無可能。按遊擊隊長伍楠無意間透漏出來的消息,眼下日軍已經席卷了半個中國,隨時都可能朝武漢發起進攻。如果張鬆齡再繼續躲下去的話,恐怕等到某天想走出山區時,國民政府已經退到崖山了。
他思量著,權衡著,權衡著,思量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忠孝兩全的辦法。倒是孟小雨,趴在他的胸口哭了一小會,便主動抬起了頭。抽了抽鼻子,低聲表示歉意:“看我,又拖你後腿了。不哭了,哪天你決定走了,別忘記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也好給你做兩雙鞋子路上穿!”
“嗯!”張鬆齡鄭重點頭,“現在肯定不會走。要走,也得先把你爹的仇報了,然後再等你的身體調養得更好些!”
“要是我一直不好呢!”孟小雨擦了下淚汪汪的眼睛,看著張鬆齡追問。
“那我……”張鬆齡又被問得呆住了,沉思了好一陣兒,才笑著搖頭,“傻丫頭,哪有自己詛咒自己的。你這麼年青,怎麼可能生那種永遠好不起來的病!”
“真希望我的身體永遠不會好起來!”孟小雨長長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然後又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扶住張鬆齡的肩膀,“張大哥,你扶我一把,我想下床走一走!”
“這會兒急著下什麼床?!躺下,病這東西,你越心裏著急,它去得越慢!”張鬆齡小聲嗬斥,輕輕拉著孟小雨往下躺。
孟小雨卻突然又犯了倔,硬撐著不肯順從張鬆齡的意思。二人僵持了片刻,最後,張鬆齡終究還是拗孟小雨不過,單手摟著對方的纖細的腰肢,將對方慢慢地抱到了地上。
孟小雨則自己踢上鞋子,在張鬆齡的攙扶下緩緩邁動雙腳。才走了兩三步,大腿突然發軟,差點一頭栽倒。但是她卻很快又拉著張鬆齡的胳膊站穩了身體,強忍著暈眩的感覺,繼續緩緩向前走。一,二,三,四……每一步,都像走在荊棘叢中一樣艱難。
張鬆齡看著不忍心,連忙開口勸告,“少走幾步就行了,一旦累到,反而對身體不好!”
“我想去外邊透透風!”孟小雨蒼白的額頭上掛著幾滴汗珠,看上去就像一株晨風中搖曳的野山杏。“張大哥,你扶我出去。我已經好些天沒看到太陽了!”
“嗯!”張鬆齡清楚多曬曬太陽,對孟小雨的身體有益無害。點點頭,笑著答應了孟小雨的請求。
除了孟大叔下葬那天強撐著在外邊堅持了幾個小時之外,最近一段日子,孟小雨很少走出山洞。她仿佛將自己囚禁了一般,或者試圖在逃避著什麼,除了張鬆齡之外什麼人都不願意見,什麼事情都不想理會。但今天,她卻強迫自己重新走到了陽光下,讓充滿淚水的眼睛重新看到了生命的綠色,讓單弱的身體重新感覺到了熟悉的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