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潤秋,是誰來了。”在一輛車子裏麵,大姐二姐從裏麵出來,在她們身後,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琴,是我的妻子。
“潤秋,你太過分了。”大姐故作責怪的對我說,這個小時候最疼我的大姐,發起脾氣就是這個樣子,“你怎麼能在父親的春節之行,把自己的妻子放在深圳的家中呢?”
我表示了無比的歉意,我知道他們的責怪當然是為了我好。是琴執意前來,自然是擰不過她的要求了。我想著我過去的潮州,現在外麵的陽光鋪在我的臉上,像鍍上一層金色的年華,讓我重新回到年輕時候最美好的時光。
“老舅。”我叫了人群中一個穿著大號西裝的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看上去氣色很好,因為不時地用雍容飽滿的臉回頭衝我微笑。老舅的一旁站著身形瘦削的女人和二十多歲的男人,那是廈門老家許久未見的舅母和表弟。這次應老父親的邀約,舅母一行急忙從廈門的老家趕了過來。而老舅則不同,他隻是蝸居在天南一角,選擇在深圳打拚,成了一個可大可小的包工頭。這幾年,我在深圳一所幾十平米的小出租屋裏麵見證了老舅平凡而豁達的生活,也和他一起吃過幾十平米貧乏的精神幹糧,一路走來,多有些坎坷。老舅,算是我在深圳的第一個領路人。在那段記憶猶新的日子裏,他並不怎麼注重合理的飲食,所以此時相見,發現他又臃腫了不少。不過他對自己的身材很泰然,每每閑聊總自嘲這是福態,是佛偈祝福的用語。其實和妻子琴結婚以後,我在深圳已有一年沒有見過老舅,一年多的時間,近四百天的記憶,變化著實不小。如果再往前推,可述說到在十幾年前,那時我是小夥子,他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腰間被發胖的圓潤贅肉圍住,完全是一個瘦子。
“嘿,潤秋。”老舅一把抱住我,他抱得很吃力,顯然年歲大了,腰也不怎麼樣,相反我卻很有力氣。老舅卻像一個小孩一樣,嘴角一直揚著,“看不出來,我們的潤秋都長這麼高了。”
我一米八七的個頭無論怎麼說都要比老舅高出很多,其實我也不是很高,而是老舅也變老了。我握住老舅的手,一直沒有放開,我又看著陸聲表弟,這小子看來又長壯實了。他雖不及我的個頭,胳膊上卻長著很多肌肉,如果他能在長高一些,也許能進入深圳體校,來我的訓練營也說不定。
“潤秋表哥,別來無恙啊。”陸聲小時候怯生生的聲線不見了,變得洪厚有力。
“小聲子,你也長高了不少。”我笑著向前走去,擁抱了他,沒想到撞了一個瓷實,“小子,壯的跟牛一樣。”我笑著用拳頭往他的肩膀錘了一下,他好像沒感覺到痛楚,相反也回了我相同分量的一拳,讓我胳膊直泛酸。
“那可不,潤秋表哥,你現在和我打籃球,絕對是我的手下敗將。”表弟陸聲在我麵前得意的說,眉角擠動了一下,像是挑釁。
“那也未必啊,你表哥可是執教籃球隊的啊。”我和他相視了一下,破開嘴唇上的一角,大笑了起來,把父親的生日壽宴的喜慶氛圍推倒最高潮。
岑家埭邊的村子,又像往日那樣盛滿了春節的屠蘇酒,到處是紅色的屋簷,紅色的土壤,紅色的人兒。在這一天,父親無形中又把大夥聚集在這座矮矮的村落,老夥計又回憶起那段青蔥歲月,小孩子又在延續這自己的這段彌足珍貴的往事。憶昔的秋風和春風一起湧入我的思髓,把我渡到了岑家的扁舟上,把我帶到了父親的那雙期盼的眼神中,慢慢回攏在一起,越來越近。日子近了,我也就放下了腳步。彼時,外麵的炮仗把新年的喧囂拉響,我為父親的壽禮上點了三炷香,為村子裏麵家鄉人祈福。
父親是個很念舊的人,他這次賀壽,不止把遠在天涯的親戚重新拉倒了身邊,也把舊時的鄉親都請來了。潮州的變化,不止讓年少的青年流失在山城的邊緣,也讓成功的商人不再回到這閉塞的田園。可今天,這小小的村子,一下子擠滿了車子,把整條鄉間小道都堵滿了。
我忙著為父親招呼客人,把他們一一請到上賓席。他們都曾是父親的老夥計,這些鄉裏鄰居有的已經是遺孀帶著孫子來的,有的是老人帶著久違的約定去的。曾經的年輕人變成中年人,曾經的中年人變成了老年人,而我想著不讓自己變老。這時琴默默的走了過來,扶著屋廊邊上的木椽,慢慢的站在過道上,我連忙過去扶著她。她衝我莞爾一笑,為我擦拭了額頭上的汗,她說她並不累,也想著幫我照料著客人,我板起臉,命令她休息。
“琴,你坐著吧。”我把她小心的扶到椅子上,不讓她勞累,好讓她更好的看著我們的愛情的結晶出世。父親也很久期盼著抱孫子,一想到此,父親的褶皺笑起來,把眼睛的線條都擠滿了。
“那哪行。”琴笑著責怪我,“你不能讓我老歇著啊,不然會讓我悶瘋的。”
“你現在就是我的‘貴客’嘛。”我笑著說,把大姐拉倒我麵前,好讓他們聊聊家常。沒曾想,他們一聊起來,就起興的忘了我的存在,真是可氣的女人。
我招呼完賓客以後,掃著被踩髒的地和爆竹灰屑,順便又找起了辛子聊起了當年的往事,阿嬸這個時候也過來打聽,拉住我的胳膊,我想她有事問我。
“潤秋,在外麵教球員打球,能賺好多錢?”阿嬸笑著和我說,卻不問我關於我這條傷了好幾年的關節腿的事情。
“阿嬸,你又取笑我了。”我隻好這樣說,我之前還剛剛輸掉了聯賽的重要比賽,為此愧疚不已,對於別人的禮讚,我也無法接納。
“能賺好多錢就行,打球還能上電視哩。”
“能賺一些。”我對阿嬸說,“我執教了這支球隊,對我來說是天大的榮譽。可運動員的心血,和我交織在一起,和收入也緊密聯係在了一起。就和這輪夕陽一樣,它能在朝霞中吸取了最美好的精華,卻把黃昏留給了明天。”
在春節的第一天父親的壽宴上,我開心的為旁親們招呼著。父親就坐在一把嶄新的太師椅上,高興的看著靠山的小屋子裏麵湧動的熱鬧。我挽著琴的胳膊,笑著走到了父親的麵前,為他倒上了清酒,做了一個遲到了五年的稽禮。
那一天,父親哭了,眼淚和清酒混在了一起。
“阿秋。”父親喝完酒,突然打斷了我的話,“在外麵,打球,僅僅是球技的軌道,但你人生的曲線需要勤勤懇懇,不能走絲毫的捷徑。這是我們岑家最務實的道理,不要以為你現在有所成就,就忘了自己。”在父親的壽禮上,父親依然像過去一樣,教訓著我,這讓我在執教生涯中,又多了一句至理的箴言。
我永遠記住父親刻板的樣子,父親永遠不知道籃球這個圓形物體的生命,卻教會了我這個擁有籃球生命的兒子在這條道路上踽踽前行的道理。我覺得我不再是執教一支擁有十二人球隊的冠軍教頭,應該說父親才是我的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