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二連連長的震破山河的聲音在操場上激蕩開來,我們這些工兵又要重複著枯燥乏味的任務。對於我而言,娛樂活動隻是少之又少,打籃球的時間已經過去,現在又是新的訓練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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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讓我對籃球這一項運動有了初步了解的時候,是在八二年的夏天。那時部隊來了一個八一體校的教練員,他行伍出身,對這裏有著別樣的情感。此次到來,是為了分享屬於他的青春的那個瞬間。
為了迎接教練員陳一舟的到來,我們放棄了原有的部署,專門練了十天的方隊訓練。我尋思著這是一個怎樣的大人物,需要我們大費周章的來迎接他的到來。難不成這個教練是潮州軍區過去的團長,亦或是旅長。反正我是沒見過,所以隻是瞎猜測。
“嘿,你聽說了嗎?這個陳一舟不僅僅是一個籃球教練員,他還要少將軍銜。”曾小軍對著我們一行人,神秘的搭腔道。
“真的嗎?他真的是我們潮州軍區的首長。”我幾乎驚訝的對著他說。
“是的。”曾小軍不知哪裏打聽來的小道消息,反正我們都當了真。
下午兩點整,烈日當空,把夏天的情緒都照了出來。我們一行聚集在偌大的綠茵場裏麵,等待著首長的發話。首長站在主席台的最高處,身旁放著一個大喇叭。他扯開喉嚨喊了一句“同誌們辛苦”以後,就宣讀了這個神秘的教練員的名字,等到他出場的時候,他正戴著一頂解放軍軍帽,胸前別著不少的軍功章,看來真是一個來頭不小的大人物啊。
這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數的男人,他的眼神依然很有精神。胸挺得很直,頗有軍人特有硬朗的氣質。他穿著一件綠色的解放軍軍裝,身子的線條把他的衣服勒得很緊,顯得有些不太協調,也許是他太胖的緣故。
“噗,噗——”他對著主席台的話頭呼著幾句,又用手輕微的拍了幾下。他站在整個操場的正中央,仿佛預示著世界的中心被他牢牢的占據,他是絕對的勝利的主宰者。
我們拍起了掌聲,一起按著軍隊的盤坐的坐姿,把整座操場的綠色浪潮的氣氛都點燃了。
“各位,我叫陳一舟·····”他的語氣很熟悉,我想起那是很我剛入伍的時候連長說的那些話。也無外乎是軍風軍紀的一些事情,要不就是軍人的特質,訓練要領,直到他說道現在他的職業的時候,我饒有興趣的聽了下去。
“我是七五年執教的八一籃球隊,總共七個年頭,連續為三屆男籃亞錦賽送出了優秀的運動人才,他們取得了三次國際冠軍,蟬聯了獨有的桂冠。”我聽到這一段話的時候,我驚訝這個身材略顯肥胖的少將居然有如此的能耐,盡管我對這項運動知之甚少,但從這些榮譽簿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希望。
“你們各位,了解籃球嗎。”他對著喇叭繼續著他的聲音,他停頓了一下。
我們底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知道平時基本不打球,隻是偶爾會和紀洪他們一起,但也隻是瞎玩,完全沒把這些放在心上。
“籃球,是一項身體碰撞下,運用合理規則,往籃筐投籃的運動。”他對著演講稿,慢悠悠地說道,“籃球這項規則,我們很少有人會去注意它,但絕對不能無視它的魅力。”
陳一舟首長把話匣子放得很開,他後來脫稿對著喇叭在說,一說起話就顯得很激動。他出生在解放前,算起來也吃過不少的苦。最初他也根本不曉得在籃球的職業裏麵紮根,年輕的時候,把大把的精力都浪費在特殊時期運動的浪潮中去了。說到這裏,他潸然淚下。演講一度出現了停止。
“好了,我繼續說籃球的事吧。”陳一舟就像講故事一樣把自己的過去傾囊而出,讓我認真的聽下去。我不知道他有如此豐富的閱曆,以至於每每講到動情處,我也為他動容。
陳教練為我們初步講解了三步上籃和帶球過人的基本規則,我本以為打籃球就是一件用身體衝撞完成的體育運動,沒想到也有那麼多的細節約束。其中八秒運球過半場,二十四秒進攻時間的規則我更是聞所未聞,我想到這份新奇的時候,就準備要聽下去了。
“一個士兵,是團隊的支點。而一支籃球隊,是團隊的典範。”陳教練用士兵和籃球的共通性,開始講解了這項運動的真正美學。我此刻沒有繼續對著主席台看,我的腳下出現了幾隻螞蟻,它們和我的節拍一樣,正抬著一隻死去的螞蚱,齊步向前走著。
“排骨。排骨。”我輕聲的叫著坐在在前麵的小軍,示意他看腳下麵。
“怎麼了,‘老高’。”小軍沒有回頭,輕聲的回應著我,不想把首長的話給攪了。
“你的腳下,有一群螞蟻。”
“是嗎?那你也別說話,連長看著呢。”曾小軍對我小聲的提示,我就不再說話,繼續挺著胸立正著姿態擺放在夏日的風中。
我突然莫名的覺得這螞蟻就是自己,在最底層的位置上麵踽踽前行。陳教練說起那時候的訓練方式,就和在潮州的軍區一樣。什麼設備都缺,就是不缺鬥誌。八一並不是最初的勁旅,相反是一支疲弱的魚腩。由於不懂規則,隊員們最初完全找不出章法,拿起球就往上丟,卻隻換來一遍遍籃筐上的失望。他說,在取得第一次全國冠軍的時候,簡直像蚍蜉撼樹一樣,誰都想不到。此刻我的麵前,那群螞蟻能抬起那隻螞蚱,無異於也是蚍蜉撼樹。
我抬起頭,依稀看著這個有些臃腫的五十多歲的老頭的眼神,炯炯有神的猶如火光一樣。我突然有些怕他,即便隔著這麼多的戰友,但一眼望過去,就能對視出恐懼出來。
“那位同誌,你在喃喃什麼呢?”他的遠處的目光好像對準了我,我卻不得而知。
“岑潤秋,站起來,首長說你呢。”連長在一旁叫我,我頓時不知所措,才像一個失了魂的幽靈一樣,緩緩地站了起來。
“報告首長。”我站起來的時候,囁嚅著喉嚨上方,破發出最響亮的聲音。
“你覺得籃球是一項什麼樣的運動呢?”陳教練並沒有首先問我在嘀咕什麼,而是跟我聊到了籃球。
“是蚍蜉撼樹。”我不知道當時會這樣回答他,僅僅是因為我腳下的螞蟻得到了靈感。
“為什麼呢?”他笑著對我說,好像並沒有不解的意思。
“因為團隊合作,是籃球運動最基本的生命。而在軍營,我們就是一隻隻匍匐在地上的螞蟻,在奮進的一道關口,就像在一起湧動的力量,唯有合作團結,我們才能扳倒那一棵不可能扳倒的樹。”
“好!”他居然對著喇叭大聲的鼓起了掌,表示對我的滿意。連長對我當時的恐懼感也隨之消失,他不停的對著我微笑。
對於那一天籃球課的演講,我聽得非常入神,因為最簡單的講解,都阻擋不了我對這項運動的一見鍾情。尤其是陳教練,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首長,僅僅是一句對話,讓我燃燒了整個生命的熱忱與希望。
散場以後,陳教練帶著他的團隊,說要進行一場和潮州軍區的友誼賽。他此行的另外一個目的,就是為了擴建軍區籃球館。他說,籃球是他後半生唯一的信仰。
潮州軍區別沒有籃球隊,自然也沒有籃球背心。我們各自用了自己的軍用背心代替,好在是清一色的,正好湊齊了完整的陣容。首長就站在操場的一側,坐在一個矮小的桌子旁,用一支圓心鋼筆在一張紙上劃了幾下,那是做計分用的。沒辦法,現場設施太簡陋了,那會誰都對籃球這個新生的運動沒有什麼準備。
我如願的參加了這次友誼賽,完全是因為身高的緣故。我一米八七的個子,在整個連隊裏麵鶴立雞群。而八一籃球隊則不同,最矮的個子都比我要高出三厘米,因為他們是專業運動員,有著和我完全不一樣的身高特殊,這種距離感讓我第一次有了內心的寒栗。終於在跳球的那一刹那,我完全的失位了。
紀洪和武連生也臨時湊進了隊伍,武連生說他是他們武警連隊最出色的分衛。是騾子是馬,出來溜溜就知道,我堅信自己的直覺,武連生隻是一個庸才。
“‘老高’,把球傳出去。”二連的戰友們在為我打氣,而我的身體卻僵硬在那裏,拿著球一時不知所措。我不會三步上籃,更不會對著同樣不會籃球的戰友傳出一個精妙的配合。反而在這個時候,我的整個身子卻被幾隻長臂阻擋住了,連視線都被遮擋。我在籃球場上的無所作為,不僅僅來源於身高的第一次挫敗感,也是心理防線的徹底崩塌。
“武連生,你又丟球了。”他在比賽場上,連續丟了十幾次球。於是就慢慢悠悠的在球場上溜達,再也無心防守了。他的舉動算是對我們表態,他無能為力。
“鐺——”我再一次投失了進球,球彈在籃筐上,偏得很離譜。
這僅僅是一個最普通的縮影,潮州隊完敗了陳教練所率領的八一男籃。10比45,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結果,還是他們放了水以後的安慰。
“同誌,你覺得籃球是什麼呢?”我下了場,正坐在一個角落獨自看著牆角發呆。一個聲音突然從消散的人群中傳來,那是陳一舟教練的聲音。是那個熟悉的胖男人,卻榮譽滿身的首長,他的胸前別著讓我無限期盼的軍勳,是他幾十年來風雨同舟的功績。此刻他正帶著嚴肅的麵容走在我的麵前。
“籃球,是蚍蜉撼樹。就像我們和你們,你們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我們這些螞蟻遲早會有把你們扳倒的一天。”我盯著陳教練的眼角,信誓旦旦,目光很嚴肅的盯著他。這時他居然不再迥然的對視著我了,轉而微笑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的,蚍蜉撼樹。你讓我看到了希望。”他突然這樣說,讓我心裏一時沒有了準備,“我看好你。”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知曉了籃球這項運動的魅力,它就像一輪在水泥地上的夕陽一樣,永遠不會隨著末日的溪山的遠去而消失。相反,他是一個真正的團隊運動,有著無比深情的情誼。陳教練就像我的朋友一樣,在給我講到籃球的時候,也講到了我的螞蟻的典故。他說最簡單的配合就是分工協作,錯落有致,一個進球就水到渠成了。我堅信我生命裏麵的圓形旋轉的團結力量,都是有序的合作。
關於體育館擴建的事情,軍區首長遲遲也沒個答複。我以為在陳教練離開的時候,這件事情就結束了。我相信幸運女神不會那麼簡單的一瞬而過,她會帶著天邊雲彩而來。至少,我知道陳教練此行,絕非僅僅是為了宣傳籃球那麼簡單。
“你在想什麼呢?”我站在破損的橋邊,正在執行著最普通的修橋的任務。曾小軍看出了我的心思,打算了我正在癡想的眼神。
“我在想,我能夠打籃球。”我對著小軍鎮定的說。
“別夢想了,我們趕緊修橋吧。執行完任務,我們還得訓練。知道嗎,‘老高’。”曾小軍把頭放下,繼續手拿著鐵鍬,在橋上重複著每天必須重複的事情。此刻,我好像想得更多些。
幾天以後,聽說了潮州軍區籃球隊的海選。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簡直就像這個夏日最火熱而又振奮人心的情感,我的內心湧入了最簡單的澎湃的浪潮,無時不再翻滾。這是當初陳教練來到軍區以後為了擴建籃球館的初步計劃,組建籃球隊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本來以為軍區的黑板報前肯定擠滿了人,可是大夥表現出來的心緒卻和事實相反,對於這個陌生的運動,大夥好像並沒有什麼興奮勁。我卻與他們相反,望著這一縷斜陽鋪灑在綠色的操場上,知道屬於我的夏天終於來了。
“連長,我要報名。”我對著教務處的報名點,走在一個穿著軍裝正一籌莫展的軍人麵前,大聲地喊道。